一锅渴望评论的老鸦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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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WIV-序章

  FWIV-序章

  

  1.

  葉菲姆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但他並沒著急醒來。

  『再晚一點。』他對自己說。夢裡冬木自然是冬天,但很溫暖,和貝加爾湖的嚴寒相比,幾可使多年堅冰融化。街頭雖落著雪,街邊花木卻是早春。這很合適,葉菲姆想:因為他喜歡花。

  究竟應該將從者指稱為“他”還是“她”呢?這是很小的事情,卻正是這些小事牽住他的注意力,不讓他在長年的離索中痛苦。夢裡的霧氣一如既往地消去了,從灰白中現出花來。這是溫暖的土地上才會生長的花朵——英靈挺拔的身形與英氣的面龐隨即也顯露出來。

  『你好。』他在夢裡對他的英靈說,對方沒有回答。葉菲姆跟在他身後,走過當年他們住的公寓下那條小街。經過便利店時,他摒住呼吸,轉過頭,對店員露出一個微笑。脖子上掛著大耳機的年輕人很有活力地對他眨眨眼,頭髮翹著,亂糟糟的。隔壁的樹開滿花,壓得枝頭墜在他們面前,散發出刺人的氤氳香氣。

  『這花不該這時候開。』英靈說。

  『噢。』他幾乎沒見過花,只能如此回答。

  這許多年過去,他都不願意將對方視作從者。究竟是誰跟從誰呢?他不可能是引領者——僅僅找到自己的道路就足夠讓他痛苦的了。引領者是那個人,只能是那人。他甚至連令咒也沒來得及為對方用。他來得及做什麼呢?

  許多年過去,他將往事如堅果般摩挲。白日里摩梭硬殼,睡夢裡摩挲果核。他不捨得打破,也不捨得丟棄。他把夢重複,信奉它,又將它改變,將喜愛的拉長,將厭惡的盡力跳過。他在聖杯戰爭中遺憾太多,不斷錯過,如今想起,至少一件事是來得及做的。那是他最喜歡的一段,正在面前徐徐展開。

  他不願醒來。

  『安東。』他說。那張英氣的臉便從霧濛濛的白氣裡完全顯露出來。那是他與他的英靈關係最好的時候,他剛剛同史都的哥哥結盟,重傷勉強痊癒。英靈十分不耐煩,但依然保護他下樓走走。那天陽光與風都很合適,安東走在前面,凡人的衣服也沒法讓他變得普通。葉菲姆看著他的長發與背脊,看著他轉過頭來,望向園圃中的花。只有這時候安東是溫柔的,自然與草木使他眼中的狂風止息。安東沒有理會他,他便說:『安東,我愛慕你。』

  他真是個笨拙的俄羅斯人。他全部的熱情與豪氣都用來說出這句話,一旦說完,就變得像一個驚慌的小孩子那樣啞口無言。他看著他的英靈,對方依然盯著花,灰色的眼睛裡落著白花與金光。

  被錯誤的召喚硬塞進男人身體裡的希臘女王十分平常地瞟了他一眼。『噢,那好。』他看上去像是剛剛對天氣發表了看法,有些無聊,又覺得煩悶。葉菲姆知道他是許久沒有戰鬥,又要留下來保護禦主,略有些不快。所幸那年的冬日十分溫暖,路邊的庭院裡還有花開放。安東是很喜歡花草的,葉菲姆知道。那是什麼花呢,竟能在冬日開放?這他已經不記得了。

  他不記得的事情還有很多,它們在夢中褪去色彩,使鮮血成為陳年的天鵝絨。他在聖杯戰爭中第一次看見這樣壯闊的魔力湧流,它使英靈的衣裝與長發飛舞,露出她赤裸的胸膛。當時景象流光溢彩,她像數千年前那樣無畏地,堂堂正正地面對她的敵人,使復仇女神也在她的堅定與勇武前停住腳步。

  『我叫彭忒西勒亞。』她對對手說。

  她到此世並不為追尋聖杯。葉菲姆希望她確實得償所願,在此世見過花草鮮活,享受美酒、美食、名兵與偉大的音樂,並同她所承認的對手戰鬥。『她滿意嗎?』在其後的日子裡,葉菲姆常常自問。他所旁觀的這一場戰鬥,解放真名所爆發的魔力湧流如暴風驟雨,女王與騎士的近身搏殺使大地呻吟震動。他站在一邊,期望她像以往那樣贏下一場戰鬥。又一場,再一場,無有窮匱。若能走到最後,他不會碰聖杯一個指頭。

  他的戰場在西伯利亞,敵人的身體裡流著與他同脈的血。

  『我會和你戰鬥到最後。』他對他的英靈說。

  『隨你的便。』她只說:『別拿我當藉口。』

  葉菲姆清清楚楚地記得她和加哈拉德的戰鬥。那時候她非常美,不是西伯利亞的女人那樣的美。西伯利亞的女人堅毅,虔誠。而她像獅子,像豹子,像一切強大而不笨重的野獸,腳爪輕靈,關於奔跑而非駐留。

  他記得一切:魔力奔流,她拋出長矛,加哈拉德的甲胄,鮮血潑灑。他記得她的死,記得她不因敗亡而悔恨,她甚至想給對手留下一個禮物,但它隨著她的魔力一起消逝,化作虛無。

  他記得她在回返英靈座以前轉過頭來,突兀地看了他一眼。光華流轉,湍流遮蔽視野,因此他不知道自己的英靈是否在最後第一次對他笑了笑。

  『回去打你的仗。』她說。

  他一生都在聽從。這好像經年的風雪摧折老樹,紋理已經刻入他的骨頭。他甚至連反叛也要聽令。那幾乎已經成為一個無法更改的儀式。他需要追隨,需要意志,需要信仰。他需要人對他說:去做吧,那是應做的。

  是應做的。他對自己說:我回來打我的仗。

  他也這樣對莉娜希說。教會很冷,她在樸素的房間裡,臉凍得青白。她是可以用魔術取暖的,但她不願意。她得為她的神受苦行。她因此用語言鞭笞他,要他也受苦行。你可以救你唯一的朋友,我看著他呢,我看著他被殺,但一個字也不告訴你——她說。她自然不會放過任何折磨他的機會。

  他從她胸口抽出刀,為她合上眼睛,為她整理衣袍,讓她坐好,給她拉好兜帽。死人的身體尚未僵硬,偏著頭,臉頰壓在他的手上,彷彿要求兄長的安撫。活著的時候她絕不會這樣做。她死了,他卻因此而突然意識到她是他最大的妹妹,他曾用魔術給她做一個粗糙的小玩具。她死了,表情很痛苦,閉上眼睛也顯得怨恨。

  她死了,她帶著他做的小玩具壓在他的肩膀上。

  彭忒西勒亞沒有告訴他這是必然的結果——死人自會有他們的重量,壓着,將人變成了駱駝。他們並不會因人做完了事而離去,反倒更加賴著不走,夜深人靜時坐在他耳邊抖動牙齒,發出咯咯聲響。那麼多人!但他並沒後悔過。死人的重量畢竟比活人要輕,而他雖然眾叛親離,卻不必再做父親的好兒子,家族的好傳人。他們只在夢裡侵擾他,成為黑白的默片,綴在離去的英靈後,沉默地,大睜著眼睛凝視著他。

  他們在他身邊壓縮成濃稠的石油,把他困在一小塊突出的礁石之上。葉菲姆並不驚慌,只是在夢裡坐了下來。家族所有魔術師的鮮血在他身邊黯淡了,沾滿灰塵,像他們生前一樣老舊,沉悶,令人窒息。年輕的魔術師在夢裡睜著眼睛,他的眼裡映著白花和金光。

  你為何要這麼做?他們問。

  正如此前無數次的夢一樣,他不回答。

2.

  『你為什麼這麼做?』葉列娜問。

  她二十七歲了,眼睛周圍仍留有七歲時的影子。那時候她愛坐在他的膝蓋上,看著他在指尖捲起一道小小的旋風,將水化成一座細巧的冰雕。如今她的面孔上留下了妻子和母親的痕跡。她的女兒今年一歲,淡金色的頭髮打著卷,若是個安靜的孩子,必定比聖像畫上的天使更為可愛。但她過分活潑,在短短時間裡已經將桌上的擺件推倒三次,如今正抱著桌角的“大狗”亂爬,想騎到它背上去。

  那實際上是一頭西伯利亞狼,葉菲姆剛剛從附近的狼群裡抱來,身量雖大,年紀卻小,甚至未滿周歲。它平日里性情活潑暴躁,能夠獨力咬死一頭年輕棕熊。但它不知為何沒有發火,只趴在地上動動耳朵。葉菲姆看了它兩眼,並不很放心,把袖子裡的管狐放了過去,以免發生意外。小女孩看見這條細細長長的狐狸,想抓,卻不捨得她的大狗,很苦惱似地呆在原地。

  他看了一會兒,放下心,回過頭來,問:『嗯?』

  『你為什麼這麼做?』

  她看上去正在竭力自持。

  葉菲姆看著他最疼的妹妹,多年未見,她依然能在他心頭激起一股強烈的疼愛。『沒什麼,說不清楚。』他看著她,即使故意避免,語氣還是洩露出柔軟與溫情。

  『繆德。』她叫他的小名:『你怎麼能這樣?他們是爸爸,哥哥,伯伯。』

  『你不要問了。』他說。

  『我知道你們是魔術師,爸爸讓你一個人住在樹林裡,根納季哥哥恨你,莉娜希姐姐也恨你,你渾身是傷地出門,又渾身是傷地回來。我早就知道你是魔術師,你們都是。他們讓你痛苦。我一直陪著你,我知道。』

  『你很好。』葉菲姆說。他謹慎地控制著嗓音——稍放鬆些,它便會背叛他,流露出軟弱。

  『我愛你。』她說。語氣很平常,好像那是和太陽每日升起一樣的事實。

  『我也愛你。』他聽起來像塊石頭。『你來幹什麼?』

  『我愛你,繆德。』她重複道,然後不再說話,好像這句話本身能夠表達她的一切意願。但她的眼睛依然在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為什麼殺了你的家人?你為何讓他們死在冰雪之中,草草埋葬?你為什麼一個人住在雪林裡,和狼、狐狸與熊作伴?

  她與七歲時一樣,眼睛像鹿那樣溫順,與她的哥哥姐姐們都不同,顏色像春天的樹枝。他從來不願意讓她失望。無論去哪裡,總為他的小妹妹帶禮物。他抱她在膝頭看她長大,為她做玩具。他什麼話都可以對她說,沒有任何事向她隱瞞。聖杯戰爭前夕,他離開家,踏上旅途,在小木屋的門口吻她,答應為她回來。

  他隻字不說。

  小女兒從狼背上栽了下來,狼伸尾巴接著她,沒有摔疼,倒把管狐壓得吱吱叫。她抓著狼毛大笑起來。房子裡灌滿小孩子奶聲奶氣的笑鬧,風從窗外吹過,如多年前那樣發出嗚嗚聲響。魔術將寒氣全擋在了外面,房間裡很溫暖,孩子玩得滿臉通紅。

  『你是想把家裡的魔術師全部殺了嗎?』葉列娜低聲問:『你做不到的。』

  他依然一語不發——他確實做到了。他像一顆很老的雪松那樣,冷靜地,沉著地,毫不動容地面對妹妹的疑問。許多年前,他本會安慰她,把她抱在腿上,抹掉她的眼淚。

  『那你把我的孩子也殺了。你的小侄女。就在那裡,讓你的狼把她的頭咬掉吧。』她說。此時她像任何一個俄羅斯女人那樣,言語中的意志超越寒冬與冰雪,能夠隻身面對發怒的猛獸。

  魔術師回過頭去。他的動作很慢,好像脖子變成了石頭,轉動時將發出嘎吱聲響。他打了個呼哨,狼叼著女孩的衣服走了過來,把她放在他的膝頭上。他從杯子裡倒水,它落在掌心的旋風之上,呼嘯著凝成冰晶,旋轉著記錄風的軌道。小女孩發出驚奇的讚歎聲,向小小的、旋轉著的冰雕伸出手。

  魔術師手中旋轉的湍流膨脹開來,破碎成冰晶,旋轉得比原來更快,好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他手上的冰霧變得厚重,更加寒冷,而冰雕似乎突然擁有了生命,不再完全受他掌控。它變成馬,變成熊,變成松樹,變成雪人——戴著狗皮帽子,手裡拿著樹枝,正是桌上的那一個,葉菲姆小時候用橡木刻給他的妹妹當玩具,輾轉來去,最後回到他手裡。

  無人說話,爐火裡的木頭發出劈啪聲響。女孩子的手終於拍到那一團冰雪之上,風停了,冰雕凍得她『嘶』地一聲,倒抽起冷氣,使勁甩手,好像要把討厭的觸感甩掉。

  『她叫摩妮婭。』葉列娜說。

  3.

  狐狸的皮毛閃了閃。灌木叢一抖,史都立刻站了起來,腰背挺直,緊緊盯著那裡。咚地一響,遠處的樹枝上的雪落了。狐狸沒有妄動,狼低吼起來。

  【……別動。我先。】摩妮婭拍了拍它的頭,用剛學的通靈術說。史都疑惑地看了看她,不再刨地。

  『盡量不要用來打獵。』葉菲姆說。他站在女孩與狼的身後,孩子今年九歲,第一次單獨狩獵。他本應坐在木屋裡,等她帶回獵獲。但他總有許多東西擔心,它們像石頭里的軟漿,讓他表面上的固執與嚴厲變得很脆弱。他的小摩妮婭,從妹妹那次不約而來以後便留在他身邊,離開母親也沒讓她哭鬧太久,習慣冰原的速度比他想像中更快。她喜歡他,抱他的脖子,叫他叔父。孩子的活力與笑鬧令他想起自己痛失之人,又隨即將那虧空填滿了。

  『多練練!』她說,因為魔術迴路發動而渾身不舒服地扭了扭,好像要把血液裡的冰棱扭掉。

  『專心。』他還想再說幾句,告訴她為什麼不能在狩獵時用魔術,孩子卻像貓那樣弓下身子,與她的狼一起衝了出去,腳底下踩著風,蹬了他一身的雪。她剛開始學習魔術不到兩年,雖然天賦異斌,年齡也還是太小,而老師也十分不盡心,只零零散散地教她些小玩意,為的是讓她至少能夠馴服體內過分活潑的魔力迴路。

  目前她只能在離皮膚一寸遠的地方製造冰雪與旋風,葉菲姆第一次見她在狩獵時使用。女孩在樹林間奔跑,腳底下的旋風推著她,像一個個被踩破的氣球,將她與地面上積攢的雪層吹開來。

  摩妮婭像一隻灰白色的大鷹那樣掠過林間,因為跑得太快,雪又太密,雪花落了一身,彷彿渾身上下覆滿了鳥的羽毛。灌木叢抖了抖,狐狸衝了出來。可憐的動物想再找個遮蔽,卻被史都攆着,只能在無遮攔的雪地上瘋跑。狐狸比任何獵物都要狡猾:它太會躲藏,不斷返折,身體又輕盈,幾次從女孩的獵刀下躲開。跑得遠了一些,它甚至回頭瞟了他們一眼,那個樣子氣人得很。狼怒吼一聲,紅狐狸又閃身奔跑起來。摩妮婭跟在它身後,大呼小叫,聲音裡帶著笑意。狩獵時應該安靜點——葉菲姆決定回去以後要好好教教她這個。

  等她開心一會兒再講。他對自己說。

  摩妮婭突然踉蹌了一下,腳下的旋風破開了,把她往前拋去。她最後蹬了一腳,整個人栽到雪裡,手上卻奮力一揮——一道銀色的光將狐狸釘在雪地上。她趴在雪地上,一動不動,片刻後翻過身來,歡呼了一聲。葉菲姆踩著雪向她走過去,腳下的雪地變成粗糙的冰面,向前延伸,像雪原為他鋪開地毯,離開後又捲起,碎成雪粒。只有這種時候魔術才有用,他想。

  摩妮婭的歡呼聲變成一聲尖叫,刺人,突兀,能夠凍結血肉。孩子發了慌,摸著後脖子在地上打滾,想要爬起來,卻一次次倒下。葉菲姆失聲叫她的名字,沒有回音。他奮力推開那些浮上來的回憶,上一次痛失親人時的恐怖景象被他狠狠踩在腳下,向前瘋跑過去。魔術迴路運轉起來,令他渾身血液凍結發痛。腳下的冰地毯暴漲着向前伸去,鑽到摩妮婭身下。從孩子那裡吹起一陣平穩的強風,捲著雪塵,推著她在冰面上向他滑來。

  她落到他懷裡時,嘴唇發白,眼睛睜著,閃著淚水。她嘟噥著,抱著叔父蜷曲起來,使勁埋著頭,好像一個嚇壞了的小動物,要把腦袋塞到他肩窩裡。史都低著頭,踱到他身邊,用冰涼的鼻子蹭孩子的臉,舔舔她的脖子。摩妮婭沒有理會它。『痛。』她說,聲音顫抖。

  『哪裡痛?』葉菲姆低頭貼了貼她的額頭,全是冷汗。寒風吹過,在她發間結成雪霜。

  『脖子。』她的手還使勁捂著那裡。

  三道紅色的印記刻在孩子的後頸上,剛剛憑空生出。魔術師看著它,他的眼中滑過大霧與風雪。

  『我們先回家。』他說。他聽見自己聲音裡再次出現了多年前的軟弱與顫抖。它們或許從來也沒有離開過。

  

  摩妮婭醒來時,房間裡的爐火已燒得很溫暖了。史都趴在床邊,看見她坐起來,舔了舔她的手。它明明是一頭狼,性格卻像狗,睫毛很長,頸毛卻有些短,一跑起來就亂蓬蓬的。叔父說它的性格很像一位故人,便給它這個名字。

  叔父此刻正坐在床邊。他看著狼的目光有些傷感,帶水汽,十分溫暖,像夏天來臨,貝加爾湖終於解凍。他溫和地叫她躺下——他一向是個很溫和的人,但這溫和從未觸及語氣與表情。此刻那些殼子終於融化了,他的語氣很平和,甚至帶著微笑,但孩子覺得他的臉上展露出無法解釋的苦悶。

  『摩妮婭,你想不想看看別的地方?別的國家。』

  『是什麼樣的?下雪嗎?』

  『不下雪。大概只有幾天有雪。』

  『有狼嗎?林子呢?』

  『有的吧。有很多東西。』

  『我想去!』小姑娘很開心,但很快又擔憂起來。她的記憶與心靈都像冰塊,氣泡不多,十分透徹。她很少會忘事,而頸後的灼痛還很新鮮,在她腦海裡四處戳探,不願離去。

  『我是不是病了?』她突然問,語氣很消沉:『是不是很嚴重?所以你才說要帶我出去。』

  叔父並沒像她想像那樣,板著臉,卻以柔聲安慰。他只是又問道:『那你害怕和人打架嗎?不是像和史都打鬧那樣。可能會死的。』

  『啊。』她小小地吃了一驚。但死——這對她來說太遙遠了。什麼是死?那或許很可怕,但究竟可怕在哪裡?

  叔父給她做的小玩意在床頭櫃上嗡嗡地響。她看了兩眼,史都把她最喜歡的那個叼給她,她撓撓它脖子,接了過來。陶做的擺件,是一個做得有些粗糙的小噴泉,據說是許多年前,叔父到意大利去帶回來的紀念品,給了媽媽。媽媽給了她,她總捏著,不肯離身,最後又帶回了這裡。

  她從小喜歡它,沒來由地,好像它在向她唱歌。她能聽見那聲音,很簡單的歌,有點走调,可是聲音很甜蜜,又帶著點蠻橫,像野生的果子。她和叔父說了幾次,他覺得是小孩子古靈精怪的想像,不很當真。

  它在她手裡,明明是陶土,卻發著溫,好像被太陽曬透了。她想像那團陶土在正午時被挖起,塑形,上色,燒製,那熱度便一直留在裡面,輾轉來到她面前,在西伯利亞的嚴寒中溫暖她的手。那是意大利的噴泉,工匠塗了幾點金光,如永恆照耀的烈陽。那樣暖的顏色!貝加爾湖邊的天即使放晴,光也是偏冷的。陽光被過濾了好幾道,落下來便蒼白許多,從來也曬不暖人。

  她握著噴泉,意大利的陽光凝成實體,落在她手裡。

  意大利,意大利,意大利。這只是一個名字,她從沒見過,卻很好奇。據說那裡的人總是穿著單衣,走兩步就會出汗。陽光太過猛烈,總是把人臉曬成淺銅色,還會有雀斑。

  『意大利好玩嗎?我能去意大利嗎?』她問。叔父提起的“死”已經被她拋開了。

  『能去的,但很危險。』

  『我能認識意大利人嗎?』

  『能的,什麼國家的人都能見到,但他們不一定願意和你做朋友。他們會和你打架。』

  『意大利人都這麼兇?』她有些失望。

  叔父沒有回答,只是摸摸她的額頭,又摸摸她的脖子。她已經躺下了,後脖子壓在枕頭上,他沒摸到,便指指自己的後頸。『這個東西叫令咒。有了它,你就要去其他的國家,也會認識很多不同的人,和他們戰鬥。有些人想殺你,想搶走你的東西,也會有人想要和你做朋友。』

  『哎——』她感嘆道:『這麼奇妙!為什麼?』

  叔父沒有理會,只是問:『你願意嗎?它要你做這麼多事情。』

  『做什麼?』

  『去很多地方,認識很多人,學魔術,學格鬥,學很多東西,很辛苦。可能會死。』

  『做呀!』摩妮婭輕輕巧巧地說,眼睛閃著光,很亮。『我想去。』

  意大利的噴泉在她手心裡,發著熱,像南國的風,將她的心往大陸的另一端遠遠地吹過去了。

  『那我教你。』叔父說。

  他垂著眉毛,垂著嘴角,眼睛在笑,聲音卻顫抖。

  4.

  沒過多久,摩妮婭遇見了叔父所說的“意大利人”。

  那實際上是個混血兒,混著俄羅斯和美國的血統,但說話很像摩妮婭所想像的意大利人的樣子。他有點黑,可是沒有雀斑。摩妮婭遇見他的時候,他正在林子裡瞎逛,身後跟著一頭傻頭傻腦的熊。意大利人(她在心裡這麼叫他)和熊說著話,踢着雪,腳步很重,耷拉著腦袋,看樣子有些不高興。

  她沒有故意隱藏,腳下的樹枝輕輕響了響,熊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一點也不兇。可是那人還沒有發現她。真笨得要死,這可怎麼打獵?

  『唔,你是意大利人嗎?』摩妮婭低頭問道——她本來在爬樹,看能不能找到魔術需要的橡果。對方顯然嚇了一跳,抬起頭來。他皺著眉頭,很不高興地說了句什麼,她聽不懂。

  『說什麼呢?別羅嗦了,我們來打一架!』她說,覺得對方既然沒有激烈反對,大概就是默認了。半年前叔父說的話她還記得很清楚:意大利人愛找人打架,有些人很糟糕,有些人很好,有些人可以做朋友。歸根結底,要先打一架——她這樣理解叔父的告誡。

  對方沒有回答,後退了兩步。史都立刻怒吼起來。那人立刻站住不動了,表情稍有些懊惱。摩妮婭覺得他很有趣——他明顯是很了解野獸的人,知道對著狼不能露怯。可是一開始為什麼要往後退呢?他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那人身邊的熊站了起來,低低的威脅聲從胸腔裡滾出來。史都的背壓得像繃緊了的弓,摩妮婭在樹上也能看見它露出了獠牙。嘴張得這麼大!頸後短短的毛都炸了起來,把它撐得大了兩圈。『你也想和它交朋友麼?』摩妮婭開它的玩笑,故意用平常的話說了一遍,又用通靈魔術說了一遍。史都很不高興地叫了一聲,反駁她:那熊很討厭。

  『那去吧!』她說。

  史都閃電般地衝了出去,揚了一地雪。熊很不好對付,狼和它比起太小了,身子也輕,只被拍一下就能開膛破肚。可摩妮婭很放心它:史都是狼群裡最兇,最壯的狼崽子,被叔父帶著養大,餵些這個,餵些那個,到頭來,長得比頭狼還要健壯,還被帶得一肚子壞水,狡猾得很。兩個野獸滾到了一起,雪塵與冰渣揚得漫天都是,整個林子都在轟隆隆的雷聲中顫抖,樹上沉甸甸的雪大團大團地往下掉,砸在熊身上,晃晃身子便掉了;砸在狼身上,敲得它搖搖腦袋,趁大塊的雪擋著,冷不丁咬了對手一口,卻只咬到一嘴的厚毛。

  摩妮婭看得很高興,只差沒給它們叫好。她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夥伴——這可不是連血都沒見麼?而且那熊真有些特別,眼睛裡帶著人氣。沒打多久,怒吼就變得有些假模假式了。試探著,虛張聲勢地,爪子也收了回去,毛倒是都還炸着。對方一直在兩隻野獸旁邊打轉,很有些手忙腳亂,他叫着那個熊的名字,可是被打鬧聲蓋過去了。他回過頭來,非常不快地看著她。

  『這不是交上朋友了麼!』她對那個“意大利人”說。

  『你快把你的狼叫回去!』他非常不高興地說,俄語發音很好聽。

  『別羅嗦了,來,我們也來打一場!』摩妮婭抽出刀——叔父剛給她弄來的彎刀,名叫庫爾喀。他的騎刀她總是用不慣,叔父很是為此懊惱。『打完了,就做朋友。』她強調。

  『我可不……』

  意大利人可真羅嗦!真要和這樣的人交朋友嗎?她跳了下去,幾乎鑽進雪裡,面前一片厚厚的冷白,又踩著風把它們都推開了。對方跑得很快,這很好——若再慢上兩步,她就割到他脖子了。『你幹什麼?!停下!我不打女孩子!』對方喊著,但是被逼得沒法,抽出匕首,左支右絀地擋著。實在是沒法再跑了——狼和熊在身邊滾成一團,到處掉著雪,小樹被撞得劈裂,橫倒在地,滿地的碎雪和樹枝。稍不小心,狼便冷不地從眼前掠過,此刻要是再不躲,熊也在後面跟著衝來了。摩妮婭倒是很開心,攛掇著史都,要它打得更歡。史都聽她的話,和熊一時追一時逃,橫衝直撞,鬧得震天響。

  『你的刀真好看!』她在一片混亂中再次向他衝去,卻依然不忘讚美武器,氣喘吁籲地大喊。『快打架,快打架!你怎麼能總是躲呢?』

  摩妮婭嘰嘰喳喳地催促著,砍他脖子,踢他腰眼,卻都被擋得結結實實地。對方身手很好,可就是不願意認真對戰,只是臭著臉四處逃。她幾乎要為此討厭他。『你再跑,我可不和你做朋友了!』摩妮婭喊着,彎刀狠狠地往對手的肋下揮。

  『你這……』“意大利人”沉著聲音,像是真的發怒了。他微微伏下身,壓著肩膀,反手握住匕首,藏起刀刃。摩妮婭看見刀鋒一閃,很高興的說:『啊,你是要和我交朋友了嗎——』

  對方向她衝了過來。

  葉菲姆聽見動靜趕來時,正看見這副景象:精心照顧的樹林一片狼藉,史都掛在一頭黑熊背上,怒吼著,卻不怎麼著力撕咬。小侄女所面對的陌生青年握著匕首,伏著身。他看見對方腳邊吹起一陣詭異的風,將雪塵攪得飄飛起來——

  『摩妮婭!』他大吼道,抽刀衝了上去。

  

  被摩妮婭攔住時,葉菲姆依然感到一陣狂怒。『我是想和他做朋友。』小姑娘說:『他很有趣。』

  他是魔術師!葉菲姆想對她大喊:你得離魔術師遠點!一時間他幾乎被哽住了,只能咬著牙,任憑那些想要說的話與突然發作的情緒逼裂喉嚨,就像水凝成堅冰,擠破老舊的皮水袋。他緊緊閉著嘴,腦子發痛,喘氣聲像鼓風箱。摩妮婭看上去有些害怕,卻仍堅持著說:『你說交朋友要先打架的。』

  『你打得過嗎!』

  『他都不和我打!他剛剛要開始呢,繆德你就衝進來了……』

  『你還想和他打?你知道他會什麼?要是他殺了你呢?』

  魔術師咆哮的聲音讓史都鬆了口,跑到他身邊不安地打轉。熊跟了過來,試探著。

  【走開,熊我殺得不少。】魔術師說。那畜生似乎聽懂了,停了下來。

  『你聽的懂俄語。走開。』葉菲姆對不速之客說,但侄女立刻就大聲抗議起來。她在某些方面真被他寵壞了,絲毫不懂得聽話。『朋友!』她尖聲說,身高只到魔術師的腰間,氣勢卻很足。女孩子把雪踢得飛濺起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我要和他做朋友。』摩妮婭堅持說:『他有熊!』

  叔父抿著嘴,眉頭皺得很緊,看著她不說話。她叉着腰,挺起胸,抬頭瞪著他,像個裝滿煤,剛剛燒起火的小火車頭,氣鼓鼓的,哼氣的時候鼻子裡還會冒出濃濃的白煙。若是硬把它從軌道上拉開,截不停車,立時就要爆炸。叔父臉色鐵青,俯視著她,身上穿著那件黑藍色的毛皮大衣,看上去也像頭熊,一樣嚇人,一樣固執。

  “意大利人”在旁邊想插話,可是插不上;想走的時候,被摩妮婭狠狠瞪了一眼——她還拎起手裡的彎刀對他比劃。他聳聳肩,但看上去不怎么生氣。摩妮婭回過頭去,繼續和叔父對峙。她的堅持一向很有效——叔父總會聽她話。雖然事後要找她點兒麻煩,讓他做些討厭的活,但總會聽她話。

  叔父僵持了一會兒,擺擺手,走開了。走前對“意大利人”瞪了一眼,說:『整個樹林都在我的結界裡。我不知道你怎麼進來的。好自為之。』

  『好啦好啦!』她把叔父轟走,回過頭來對新交的朋友說(她滿以為對方已經是她朋友了,畢竟打了架):『我叫摩妮婭!你打架很棒,我們交朋友吧。你打獵嗎?你的熊哪裡來的?』

  對方沒有回答她嘰嘰咕咕的問題,遲疑了一會兒,回答道:『叫我巴斯蒂。』

  『噢!那你是意大利人嗎?』

  『不……』

  他們跨過地上橫斜的樹枝,撥開亂糟糟的雪堆,向湖邊走去。

  5.

  不速之客名叫塞巴斯蒂安,暱稱巴斯蒂,不是意大利人,而是美國與俄國的混血兒。摩妮婭失望了好一陣,但巴斯蒂教她玩匕首,她便立刻把這事忘記了。巴斯蒂雖比她大幾歲,卻同她一樣能玩,只是心情總是不大好,老是擔心著,又什麼也不說,惹她不高興。她同叔父說,叔父問了幾句,說她的朋友受過很多苦。她便立刻原諒了朋友,又想要教他堅強些,不要自尋煩惱,但被叔父制止了。

  『你不會說話,別去煩他。』叔父說。

  她雖然不高興,但還是聽了叔父的話,因為不聽就得找柴火,還不能砍樹。巴斯蒂雖然隨他們一起住下了,卻也不能叫他幫忙。只是看他憂心忡忡的樣子,摩妮婭又總是忍不住。小姑娘有種粗放的天性,看不得人滿面愁容,自找煩惱。她以為每個人都和她一樣地天生強壯,又不容易受瑣事牽絆。她幾乎從沒有不敢做或做不了的事情,不明白別人想做而做不得的煩惱。她忍着不說話,不多問,忍得實在辛苦。若不是巴斯蒂冷不丁地找她談心,她幾乎要狠下心來,拼著撿柴火也得問他兩句。

  巴斯蒂告訴她自己喜歡男人的時候她幾乎都有些失望了。這算什麼!她簡直想說:你喜歡上我叔父了才叫難辦呢。但她控制得很好,沒把這句話說出來。人家比她年長,她倒因為這件事兒覺得對方像個小孩子。雙方心底里互相照顧著對方,竟然真的成了朋友。摩妮婭甚至把魔術也告訴了對方——叔父本來是讓她一個字也不能說,一點也不能讓別人看的。

  『不行,不行,叔父說這個不能教別人。』她板著臉拒絕,心裡慌得很,害怕袖子裡的管狐聽見了,把這告訴叔父。她一時貪玩把它帶了出來,聊天時就忘了還有個小間諜。巴斯蒂很有些失望,但沒有多說什麼。

  她鬆了口氣,覺得巴斯蒂很通情達理。這樣一來,便加倍地對他熱情。巴斯蒂在他們的雪林裡住了小半年,臨走時讓小姑娘難過得一天沒吃飯,說話也懨懨的。叔父冷眼看了她幾天,告訴她:巴斯蒂實際上也是個魔術師。

  『可我給他看魔術的時候,他什麼也不知道呀!』小姑娘失聲叫起來,又立刻掐住了話頭。她剛剛十歲,精神上很古靈精怪,可是不愛算計,總沒有防備,剛剛說的謊,下一陣子就忘了,總是破洞百出的,讓叔父看了出來。她很懊惱,覺得自己要去撿柴火了。

  叔父沒有懲罰她,只是把她帶出去,教她新的魔術。是用水造出冰來,規模卻比以前都大,因此去了湖邊。練習的時候可以造任何自己想要的形狀,複雜而棱角多的最好。『戰鬥時做這個就好了。』叔父示範給她看,湖面上捲起小小的颶風,將水吸了起來。風散去以後,半空中漂浮着整整齊齊的尖銳冰錐,像結了冰的松針,像在半空中劃出幾十道透明的傷口。冷冷的陽光被吸到錐體裡,在尖端凝成一點燃燒的金黃。

  摩妮婭學了兩天,過程很艱難。不斷練習的過程中,她忘了朋友已經離開,於是又高興起來。

  葉菲姆看著她這樣長大。她的頭髮從小就是這樣亂糟糟的,支棱著,帶著卷,好像春天裡,在樹根旁邊冒出來的蘑菇。她手腳很長,身材總是很像個男孩。十二歲上,摩妮婭偶爾有些尷尬的時候,讓他覺得有些無措,但沒過幾天便發現女孩子並不介意這事,只有他自己心裡感到異樣。他看著妹妹們長大,知道一個女孩成長過程中會經歷怎麼樣的劇變。但他的小摩妮婭與他的妹妹們都不相同。

  她那麼野,又總是快活着,不屑去維持什麼秘密,便沒像他擔心的那樣,長大了便與他形同陌路。她甚至很少問母親——孩子真摯地愛著他,性情與多愁善感沾不上邊,於是他所擔心的一切問題,她都半個字也沒問。他很小心地保護著她,總是掙扎,不知是否應該告訴她做魔術師、參加聖杯戰爭的意義,又覺得自己當年已經說出這場戰爭的本質。他不希望她追尋聖杯,於是甚至沒告訴她聖杯有什麼用,只是很模糊地說,贏了會遇到好事。

  『贏了當然會遇到好事!』小姑娘——現在已經是半大的姑娘了,拿著他剛剛弄到的三棱軍刺,坐在他身邊,學著他的樣子,細心擦拭。兩個人身上都裹著厚厚的皮毛,窩在一起,陽光落在睫毛上和頭髮上。摩妮婭被照著眼睛,不大舒服,眨了眨眼,顯得有些孩子氣,說的話也一樣孩子氣:『贏本身就是好事。』

  葉菲姆想笑她,又覺得這句話說得真好,再沒什麼不對的地方。

  『那你要一直贏下去。』他說,和小侄女碰碰拳頭。

  

  那天站在雪松林前,他也這樣說:『你要一直贏下去。』

  『我會的。』摩妮婭把軍刺和彎刀卸了下來,活動筋骨。每次狩獵前她都這樣做。這次雖然不是狩獵,實際上也差不多。她今年十四歲。孩子十四歲和十三歲的樣子相差多麼大!十三歲和十二歲比起來,又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她長大了,他就覺得自己老了——即使他頭髮沒有白,身體也依然健壯。葉菲姆看著自己的小侄女,不知從何年開始,覺得她便是自己的女兒,於是背負上了為人父的重擔。

  他希望她平安,但她希望冒險。那麼能怎麼辦呢?就讓她冒險!——這好像一個強制的命令:“做想做的事情才對,其他都是錯的。”十九歲時有人這樣對他說,有人只是這樣做,而讓他看到。他們都離開了,他便站在這裡,送侄女上她的戰場。

  他是不願意的——但他更不願意告訴她:『你應做這個,你不應做那個。』還有比這更糟糕的話嗎?他想不到。

  『去吧,去打你的仗。』他說。

  他的小姑娘把她心愛的擺件放在魔法陣的中心。那是一個略有些粗糙的陶土噴泉,藍色已經有些褪色了,上面的金斑卻依然光亮如新。摩妮婭本應像他當年那樣,四處旅遊,去見識風景,帶回命運遞給她的任何東西——當年在他而言是街頭的塵土,彭忒西勒亞曾在那裡潑灑最後的鮮血。但他並沒放她走,摩妮婭也沒有說要離開。她或許從沒想過原來還是要找聖遺物的。

  摩妮婭把東西放好,走了回來。她的眼睛裡滿是興奮,表情卻很沉重,像一個孩子故意要表現成熟。

  『那是你的聖遺物?』葉菲姆問。

  『我也不知道。』她大大咧咧地說:『我喜歡它。只有我摸著它覺得暖,你一點感覺也沒有。大概是聖遺物吧!如果不是的話,就讓它祝我好運。』

  把無關的東西放在那裡可能會影響召喚——葉菲姆想說,但沒有開口。他的最後一點私心掛在他的嘴唇上,把它封上了。或許不成功呢?或許不成功,她就不用去做這麼危險的事。

  天亮了起來,湖邊的水泛起初生太陽的鱗光。空氣涼爽潔淨。北極星還沒有完全褪去,在天幕邊緣黯淡地閃爍。史都被留在家裡,貝加爾湖與雪松林之間的這片小小空地上,只站著他們兩個人。這是葉菲姆多年以前進行召喚的地方,當年的陣圖依然留著一點點棕色的痕跡,大部分被石頭破壞了。新的陣圖用摩妮婭的血混著橡樹的汁液,畫在離湖更近一些的地方。

  『盈滿吧……』她開始唱咒文,像在唱歌。

  葉菲姆聽著這召喚詞。他曾經念過它們,懷著絕望,希望,恐懼與期待,渾身顫抖。那也是一個白天,但陽光沒有今天這樣好,甚至在嚴寒中也令人感覺溫暖。

  

  ……

  周而復始,其次為五。

  ……

  宣告——

  汝身听吾号令,吾命与汝剑同在……

  

  她要開始她的旅程了。葉菲姆想。

  她會遇見誰呢?

  

  魔力衝擊著冰原,將雪塵揚得翻飛起來。湖面封凍,冰棱被刮起,四處飛散。從魔法陣中心升起赤紅色的水煙,起初是耀眼的鮮紅,後來變得濃厚,幾乎靠近黑色。魔力吹過樹上的冰棱,讓它們互相敲擊,在半空中彈起琴曲。

  一聲銳利的鷹嘯傳了出來。

  『……你就是我的……禦主嗎?』一個人問。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稚嫩,又十分傲慢。

  『是!』摩妮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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