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渴望评论的老鸦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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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部】【布茸布】果實熟落 -14-

  14.

  喬魯諾所說的好地方位於一座不起眼的小樓,樓前的街角平淡無味,乏善可陳。住在附近的都是些年輕人,囊中羞澀,起早貪黑,走路帶風,或許住了三個月也記不住鄰居的臉孔。房子外漆着灰色的牆土,水泥灌注的樓梯沉悶無聊。布加拉提和喬魯諾一起走到第六層,樓梯口正對窗外,城市的風景十分沉悶。

  『到了。』喬魯諾說,語氣帶著一點熱切,其緣由不易解讀——或許是因為門內的禮物,但能有什麼讓他動容?哪怕斷去雙腕也不會令他變色的,曾經令他動容的只有愛人的死。那門內該是復活藥嗎?布加拉提想:但他就不會將我領來。他會把它捧到我面前,交給我,宣布我將與他一起活到厭倦此生之日,“應該死的時候”。

  他看了看少年的眼睛,想要找到答案,但沒有結果。

  布加拉提推開門。

  喬魯諾站在他身後。少年期待的,甚至是殷切的目光,使空氣變得滯澀了。門發出細細的吱呀聲響,正午的陽光使室內的浮塵盡數暴露出來。在一團混亂的,混雜了各種風格,如倒塌的博物館倉房的房間正中,一個中年男人正在掙扎。血正慢慢從他傷口漫到地上。

  說掙扎,似乎對那人的尊嚴過分貶低。那人已然年老,半禿了,頭髮狼狽地散亂着,似乎受過折磨和毆打,但不顯得十分狼狽,反倒增加了他的凶狠。門開時,一排巴掌大的士兵立刻圍繞在他身邊,如臨大敵地舉起武器。

  『送給你。』喬魯諾靠得更近了,語氣彷彿送給愛人一束新摘的花。

  地上的男人抬起頭來,看見布加拉提,咧嘴而笑。『啊,布加拉提。』博涅特說。他的嗓音因虛弱而沙啞,帶濃厚的痰音,但依然與當日一樣,溢滿捉弄獵物般的殘忍。『你怎么沒死?』

  布加拉提站著——泥漿裹住了他。喬魯諾站在他身後,勾住他的手指。

  『你怎麼抓到他的?』布加拉提問。他必須說些話——冰涼的刀刃在血管裡刮扯,他想到牆邊散落的箱子裡拿起每一種槍,打斷殺死他的男人的每一個關節。他想折磨,想變得殘虐。陌生的恨意令他渾身顫抖。他的手指冰冷。殺死我的——這樣想很奇怪,但他本也不再正常了——殺死我的是這個人。

  『拿波里也不大。』少年說:『稍微找找,就找到了。』喬魯諾聽起來幾乎是隨意的——但布加拉提知道在那簡短的兩句中略過了許多暴力,許多混亂,許多鮮血與許多人的不眠之夜。

  他看著博涅特,地板上佈滿灰塵和血污。他卻看見喬魯諾,睡眼惺忪,陽光使少年凌亂的頭髮彌散毫光,清晨落到他眼裡,將愛意調和了,那樣濃釅。那是喬魯諾十六歲生日的第二天早晨,他伸出手去,摸摸年輕戀人的鼻樑與眼角。那滴戀慕便落在他的掌心裡。『早安。』喬魯諾說,以眼裡的微笑親吻他的手指。『布魯諾。』

  『你能下樓等我嗎,喬魯諾?』布加拉提說。他的聲音好似一陣輕煙。他竟會變得這麼輕,好像一塊燒空了的老木頭。他自覺漂浮著。博涅特的替身扔排著戰鬥隊形,顯得有些可笑。

  『讓我陪著你。』年輕的教父回答。他握著布加拉提的手收緊了,手指鑽進指縫裡,纏在一起。『這次我得陪著你。』

  布加拉提並不理會,只是放開他的手,彎腰在地板上拉開一個大洞。身體裡的暗火仍在燃燒,佔據頭腦,聽見的聲音也是混沌的。直起腰時,他幾乎感覺一陣眩暈。是因為憤怒嗎?拉開拉鍊的手臂發著虛。博涅特的替身落了下去——栽倒在灰暗的空間裡,微弱地掙扎著。他沒有看錯,對方沒有力氣再攻擊了,不過是虛張聲勢。他蹲了下來,湊近他的俘虜。後者重重咳了兩聲。『命真硬。』博涅特說,語氣裡不乏遺憾。『我可是朝你的心臟開了好幾槍呢。』

  他並不回答,只是沉默地殺死他的仇人。分開的體塊並不流血,骨頭,關節,肌肉,下巴,心臟困在血肉的方格里,掙扎著跳動。他像在那火車上對待自己的身體一樣對待仇敵的身體,他知道那恐懼——無法動彈,全無痛苦,神誌清醒,睜眼看著死亡臨近,卻無能為力。當日他有任務及戰友聊作安慰,博涅特卻要死在一個乏善可陳的房間裡,等拉鍊也拉上,便從此毫無踪影了。

  恨意消失得比降臨時更快。布加拉提拉上開口,動作很慢——從最後的空隙中仍能看見博涅特正微微轉動的眼珠。地面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只有陳年積灰被蹭去了,顯得有些凌亂。他轉過身來,面對年輕的愛人。

  『我們回去嗎?』年長者輕聲問。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好。』教父說,像來時那樣拉起戀人的手。布加拉提向前走去,並未理會年輕人要十指交扣的暗示——也因此沒看見手背上一塊青黑的瘀斑。喬魯諾握住他手那刻因冷意而楞怔,收回掌心而低頭看時,幾乎渾身顫抖。

  幸而布加拉提沒有回頭,否則他必不會喜見戀人此刻的神色。他對喬魯諾突如其來的停頓毫不知曉。他只向前走著,輕輕拉著他的愛人,動作比想像中滯重,他也全無所覺。少年看著他,嘴唇顫抖,在走下樓梯前終於抬起另一隻手,將那塊青斑從他手上抹去。喬魯諾握著他手,握得那樣緊,幾乎青筋暴起。他的指尖便終於浮起一絲溫暖的粉色。

  『你冷嗎?』年輕人問:『你的手有些冷。』

  『一點也不。』他回答:『我們去哪裡呢?』

  『先回去。我在剛才的房間裡找到一個古董,很美,你會喜歡的。』

  『好。』

  他走得快了些,手腕從西裝下露了出來。皮膚青白,彷彿正自發着冷光。

  『布魯諾。』喬魯諾突兀地開口說:『我還從迪亞波羅的那些窩點裡找到了很多東西。非常多。有的還在修。等修好了,我一件一件帶你看吧。』

  『當然。』

  『你想要看嗎?』

  『連你也說是很好的東西,當然。』

  『即使修理要花很長時間,你得等很久?』

  布加拉提未及回應,他便繼續說道:『有時候還讓人焦急……把好東西修好總是要花很多力氣。但為了它們,等多久都是值得的。』

  『好。』布加拉提回答。『我會很有耐心。』

  喬魯諾笑了,嘴角翹起來,眼睛瞇著,被睫毛遮住了,眼裡似乎發亮。他這個樣子是布加拉提最喜歡的,他也知道,因此總不放過機會。『我還有東西要送你。』這句話多麼普通,但又被說得多麼甜蜜。沒有人能忍心讓這句話落到地上化作虛無。

  『好的,我會喜歡。』他今天說了多少次好。但對喬魯諾,好總是說不夠的。他過於誠摯,任何心懷好感的人都不忍拒絕。

  他變了這麼多。布加拉提想——他看著年輕的戀人,試圖在後者眼中找到那令人恐懼的,無法掌控的,找到當初時時刻刻透過黃金瞳孔向外窺探的野獸。但他所見的只是一個沉浸在愛情中的凡人,那喜悅令人心馳神蕩,但這少年的眼睛不再使人戰栗了。正午的陽光使他臉上的一切缺陷都毫無掩飾地顯現出來,布加拉提看見他眼角因擔憂而垂下,眉間浮現出疲憊,嘴角邊一點粗糙的痕跡,緊張而致下唇乾燥。布加拉提知道這些全部因他而生——喬魯諾自願涉入煩惱的河流,為他沉浮並掙扎。正如在他們剛剛認識的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當他從後視鏡裡看着這古怪的年輕人,他在對方彷彿不知恐懼與挫折的眼中看見忐忑,而喬魯諾正看著他不流血的傷口與蒼白的嘴唇。

  我能離開他嗎?他便自問。我願意離開他嗎?若我必須離開他,我捨得離開他嗎?

  『喬魯諾。』他說:『不要擔心。』

  他沒說更多。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片刻後才意識到這是年輕者一直求取而年長者一直逃避的一個承諾。

  一片沉默中,他們走到了街角。一道風吹來,將少年緊繃的嘴角軟化了。此刻陽光溫煦,並無夕陽鋪就滿地金光。街角仍如來時一樣乏味。年輕的教父按捺著胸中翻騰的苦鹹與波濤,微笑著回答他的愛人:『好,布魯諾。』

  『我愛你。』年長者安慰似地說。

  『我也愛你。』年幼者輕聲回答。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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