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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SM】【Hartwin】夏日難逝 -1-

傲慢與偏見AU,時間設定在十九世紀中期。但哈利還是皇家特工,組織是在拿破崙失勢之後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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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利·哈特跨過雜草,錦帶花漫到了石板路上。他小心翼翼地躲過花葉,在新住所的大門前站定。

    這花園真像是從小說裡出來的一樣,雖美,卻亂極了。茶樹讓雜草擠得瘦瘦小小的,春天剛到尾聲,卻連地上也見不到花瓣了,或許連花也未開。綠藤壓着門廊邊,山茱萸四處枝蔓,玉蘭花墜在房頂上,將窗戶遮去一半,大門的把手倒是光可鑑人。皇家特工的人可能常來打掃,只是從不打理花園,才讓它亂成這個樣子。

    “這倒是個好地方。”他說,將先前語氣裡十分克制的惱怒掃開了點。

    “當然,先生……”梅林挪揄道,揮了揮手。他們從皇家特工帶來的男僕立刻衝上去開了門。幾個人進去里里外外將房子查探兩遍,確定沒有不速之客。

    “亞瑟讓我來這裡?”哈利問。謹慎和屈辱升上心頭,但他沒有表現出來。“這地方對失敗者來說好得有點出乎意料。”

    “這地方真不錯。至於他嘛,我敢說他覺得倫敦以外的地方都有點太不體面,連租賃帳單都不願意多看兩眼。”蘭斯洛特辛辣而頑皮地說。

    “詹姆斯,……”帕西瓦爾沒說完,但哈利再沒去聽。

    古德莫森這座房子在春末的陽光下幾乎顯得親切舒適,溫情脈脈,不像個失敗者在狼狽中被派去閉門思過的地方。它並不真算是皇家特工的產業,連梅林也花了半天時間才從文書裡翻出這間在十七年前租下的鄉下小屋。切斯特·金多半只在賬本上見過它。

    房子不大不小,看樣子有十幾個房間,沒準還有一個畫室,一個琴房。房子顯然剛開始整修,窗框半新半舊,像是老而優雅的房子褪了一點皮,揭出新鮮活潑的內裡。據說這是家傳的產業,原先主人不僅虔誠打理,也小心翼翼地想留下自己的痕跡,以供後人觀瞻。可惜他還未來得及大展宏圖,便天降橫禍,意外身亡。後人家道中落,不善治家,於是將祖宅租了出去換些進項,自己則搬到不遠處的小房子裡住——據說正是他路上看見的那一家,花園裡雜草叢生,亂七八糟,夾竹桃花苞艷得刺眼,兜頭一片鼠尾菊,旁邊有半叢枯死了的喇叭花。兩個房子離得近,如果家主還有半點禮貌,没准明天就会上门拜谒。

“……鄉下生活。”哈利·哈特喃喃自語,將每個字都咬進牙根裡,大跨步走進房門。


    靜默中,門吱呀一響,突然打開。哈利沒有回頭。“鄉下有一座房子。”梅林說,關上門。哈利站在窗前,外頭正在下雨,他手臂上的小傷隱隱作痛。

    這是一個半月裡梅林第二次向他提起這房子。第一次是任務前一周,它被夾在一堆信息裡,悄悄滑進對話。當時哈利因事態繁忙,並沒多問,此刻他卻心情糟糕,不願隨意放過。

    “是嗎,好房子?亞瑟兩個月前就想把我扔到那兒了?”

    “您和平時一樣敏銳,先生。”

    “是嗎?你倒是很願意糊弄我。”哈利略帶尖刻地說。只有此時,他對多年老友說話才像上級對下級。——下級?他在心底自嘲:我才是跑腿的下級。這念頭洩漏出來,變作一聲輕蔑的哼笑。但已全禿了的男人並沒因此受到冒犯。梅林在外雖素有睚眥必報的兇名,對哈利卻向來寬容得幾近異樣。兩人彷彿在多年共事中積累出了足稱友情的基底,又從這基底之中,經幾次纯靠命運垂憐才有的機會,出乎意料地超拔出些極罕見的信任來。正因此,哈利才肆無忌憚與梅林說話。他的意思沒有一字說在明面上,兩人卻都聽得清楚明白。我知道有些不好的勾當——他幾乎能聽見梅林在腦海裡讀出自己面上隱而不發的暗示——我知道你瞞了些東西。

    “怎麼會呢,先生。”

    “你總是很出人意料的,梅林。”

    “鄉下有一座房子,哈利。”梅林將手裡的資料遞給他,突兀地轉換了稱呼。直呼教名在他們之間可看作玩笑,可看作囑託,亦可看作承諾。“離倫敦和港口都不遠,好地方,花園可美極了。對你的傷也很好。”

    休養室門口換班的西裝衛兵合著雨聲踱步,外套下的槍械輕輕嗡鳴。

    “那就說說那房子。”哈利以突兀的溫順態度回應道。梅林只示意他接過資料。

    哈利翻著資料,心不在焉地掃過裡面對肯特郡多彩花園的繽紛描述,想起切斯特·金將最後一個任務交給他時門外亦走過這樣一班衛兵,腳步聲也像這樣埋在地毯裡,貼著雨聲悄然而過。

    實在令人頗不快,這一任亞瑟。他十分重視儀式與排場,其中半真半假,連組織內部有時也不清楚他做某件事究竟只是由於古板尊禮,還是他確有所圖。他將任務交予哈利時也是這樣曖昧。“涅德·魯頓,他有些麻煩。”他對哈利說:“其餘的梅林會告訴你,你全權負責。”

    “他說全權負責。”哈利說。梅林本來正要離開,聞言停下腳步。“如果失敗,我也全權負責。這倒很公平。”

    “……祝你鄉下生活愉快。”一陣難以解釋的沉默後,梅林答道。


    房子空了許多年,即使總部定期派人清理,也還是荒涼雜亂。啟程前一周,哈利就提早派了人來打掃,結果進門仍撲面一陣冷冷的塵氣。房子自然很乾淨,桌面光可鑑人,但多年缺少照料,又少人氣,以至於將原本存在的缺點全部堆到了面上。原主人搬離時一定倉促極了,祖傳的家具或許全賣了,又或許是不受重視,有了點小毛病便隨便扔了——如今房裡的家具全都新得發亮,只有二樓北側起居室裡還鋪著張半新不舊的東方地毯,幾張舒適的扶手椅,長短不一。起居室角落裡的羽管鋼琴久未調校,音色喑啞,臨著窗戶,鄉村蓊鬱的綠意靜靜地傾瀉進屋裡。

    梅林剛進房不久,見哈利從窗前轉過頭來,一派輕鬆地說:“我希望你喜歡這房子。”

   蘇格蘭人眼角的皺紋比平時多一些,眼神不如平時銳利,眼皮沉了一絲。在眉骨的陰影中,梅林的目光幾乎是審慎的。

    哈利突然意識到對方並不准備來一場促膝長談,甚至不願將蒙着的黑布全部揭開。“倫敦一切都還好?”他試探道。

    “你不在也沒差到哪裡去。亞瑟一如既往地討人喜歡,關心下屬,熱愛全世界。”

    “這才叫評論上級,帕西。”蘭斯洛特咂舌說道:“看看梅林,又尖刻,又優雅。”

    帕西瓦爾沒理會他。“據我推測,你的假期會很長。”他對哈利說:“接下來,倫敦住起來可不會太愜意。”

    “我沒準錯過了些什麼?房間裡的所有人似乎都知道些我不知道的東西。”

    “別想太多。你畢竟有個失敗的任務在賬上,加拉哈德。”

    哈利對梅林最後用的代號名皺了皺眉。“無意冒犯,即使如此也比在座兩位的記錄要好。”

    蘭斯洛特正向帕西瓦爾指點着牆邊桌上的小雕像,漫不經心地抱怨主人廉價和糟糕的品味。兩人都沒理會他。

    “耐心一些,哈利。你確實很有可能要在這裡待很長一段時間,我說的是實話。”梅林說,語氣就像每一次任務後止損會議上聽見哈利又燒了座房子時一樣。

    “我看不出保持耐心的必要性。我的同事在倫敦過這麼糟糕的生活,我卻在鄉下打獵釣魚,和鄰居吃飯跳舞。一想到這,我難過得心都要碎開了。”他諷刺地說。

    梅林沒有回應。哈利突然瀉了氣,好像怒火和困惑在多日掙扎後終於耗盡,只剩下一點殼子。他十分克制地一揮手。“涅德·盧頓是個假身份,梅林。”他聽見自己刻意耐心地說。“涅德·盧頓不存在,工人們只是以為自己受他領導。他們什麼也做不了,沒有資金,沒有領頭人,也沒計劃。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始亞瑟會同意讓我們來處理這個任務,蘇格蘭場就能搞定這點事情,有什麼必要把我塞到鄉下發霉?”

    “事態複雜。”梅林說:“你不了解大局。”

    “那就讓我了解了解。”他說,知道對方一定會拒絕,但到底還是說了。

    “我帶你去看看書房。”梅林說。

    書房裡的椅子渾身發亮,皮襯墊嶄新挺拔。哈利二話不說地坐下——這可是他的房子!——盯著梅林:“說吧。”

    “你知道我沒什麼能告訴你的。”

    “見鬼,梅林!”哈利爆發道:“我在這破房子裡跟著你走來走去,不是為了聽這些搪塞人的屁話!”

    “你冷靜一點。”梅林靜靜看著他:“大喊大叫不適合你。”

    “鄉下也不適合我。”哈利勉強壓著聲音說,話中的憤怒像熱鍋上的黃油般嘶嘶作響。

    “耐心一點,哈利。”梅林慢慢地說。每次他不耐煩的時候就會這樣,把話拖慢了講,免得蘇格蘭口音變得太重,亞瑟聽了會不高興,找些東西刁難他。哈利突然泄了氣。梅林是他的老友,為什麼要對無辜的老友生氣呢?

    “我一直都不耐心。”他略帶抱怨地回答:“你也不是不知道。”

    他的讓步似乎讓梅林也放鬆下來。“不耐心,而且愛遲到。沒錯。”蘇格蘭人說。

    兩人沉默下來,哈利看著他的老朋友。梅林臉色半青半白,顯然是工作過度,傷損了精神。他突然同情起自己的朋友來——他確實討厭切斯特·金,但畢竟不需要天天見那老臭蟲,也不需要應對那些陰謀、計算、權衡、‘大人物’。沒準他原本是要處理的,但出於秘而不宣的理由,梅林或明或暗地幫他把這方面的麻煩擋了一大半。他們倆從沒直截了當地談過這事,但梅林畢竟是做了,哈利也畢竟讓他幫自己擋了這許多年。

    “梅林,”他嘆了口氣,說——但梅林打斷了他。

    “先忘了那個工人頭子。我不管他是真的存在還是一個空名頭——不,哈利,閉嘴,你最好別打斷我。在這裡住著,一個月兩個月也好,老老實實地,至少不要捅出什麼大事來,至少別鬧上倫敦。在倫敦有兩派人……哈利,你安安靜靜地在這裡看著,不到時候不要出來。”

    片刻後,哈利說:“好。”

    梅林原本滿臉烏雲,用詞和語氣都充滿威脅——是最好的朋友,最親近的人才有辦法說得出來的威脅,帶著明明白白的恐嚇,大半認真,小半親暱,好像包了布的劍,戳在人身上,連骨頭裡都在響,但不見血,也不會真傷著人。哈利的順從似乎讓他很吃驚,他瞪著哈利。

    “你在謀劃。”哈利說:“和我有關,但我不是主角。我不會碍你事。”

    “……你怎麼會這麼想?”梅林問。哈利知道這等於是承認了。

    “你最好在我失去耐心之前就好好坦白。但在此之前,我不會礙你事。”

    梅林一個字也沒有說,但他還是看著哈利,直直盯著他的眼睛,好像在看哈利是不是在說謊。哈利不甚平靜地與他對視,將殘留的怒火掃到腦海不起眼的角落裡。一直到梅林突然開口要求回到起居室那刻,哈利都沒有移開目光——梅林也沒有。

    

    回到起居室時,蘭斯洛特已經評價完了房裡的陳設,開始說窗外的花園了。哈利和梅林走進屋裡,正巧聽到帕西瓦爾冷冷地說:“樓下就是種二十種枯花,也和你沒有關係。”

    “我是同情可憐的加拉哈德。住在鄉下卻沒有個過得去的花園,那還有什麼意思?”

    “附近有樹林。”梅林說。

    “去裡面獵野豬?”蘭斯洛特說。

    “沒錯。”哈利面無表情說地:“梅林給了我好幾個地點,讓我在那裡設陷阱。”

    蘭斯洛特從窗前轉過身子,看上去準備著要說俏皮話,卻讓敲門聲打斷了。聲音剛落,管家走了進來。

    “恩文先生來訪,老爺。”哈利沒見過管家。或許是裁縫店裡調來的,或許真是皇家特工僱傭的管家之一。一眼看去他乏善可陳,眼睛無神,微微耷拉著——感覺很像是總部派來監視他的人。哈利立刻不舒服起來。“什麼人?”他問,狐疑看了一眼梅林。後者表情八風不動。

    “恩文先生住得離我們不遠,他來打招呼,歡迎先生們,老爺。”

    “恩文?”哈利問,又頓住了。

    “真熱情。”帕西瓦爾評論道。他們前腳剛到,此人後腳就來拜訪,說“熱情”實在太客氣了。此人行動之急切,幾乎可以算作不得體。

    “噢,恩文。”蘭斯洛特說:“這姓氏不多見。我曾經也認識一個恩文……”

    “讓他上來。”哈利說,隨即又糾正道:“不,我過去。”

    蘭斯洛特笑了兩聲。哈利聽見他和帕西瓦爾說了幾句,句子裡夾雜著“鄉村舞會”和“晚餐”。若是在平時,哈利必定不會置之不理,此刻他卻無暇他顧,猜測和預感逐漸從記憶深處向上爬升,讓他匆匆隨管家走向大門。

    梅林和總部的事情可以在一邊自己發霉去,他想,說不定下個世紀他們覺得時機合適了,會自覺過來坦誠一切。而來訪者的名字沉入他的耳朵,彷彿朝春天第一顆綻開新芽的樹木一敲,咚,充滿汁水的健康木頭冷冷地一個哆嗦,抖下越冬的厚雪,將殘存的不快蓋住。

    恩文這個姓氏很少見。但即使當年那個年輕人姓伍德、威廉森或史密斯,他也會在再次聽見同一個姓氏時想起他。李·恩文,靈巧、忠誠、勇敢,以他的生命償付哈利所犯下的錯誤。嚴格說來,那只是情報上的一個小紕漏,甚至不完全是哈利的責任。但哈利畢竟很少失敗,因而每一個因他的失敗而喪命的人都壓在他的記憶之中。“他成了家,給他多些東西。”他聽見十多年前的自己對梅林說:“別只給一封信和一筆錢。”

    “你要給他什麼,哈利?”當時梅林仍很年輕,與他一樣。他們剛剛三十出頭。

    “什麼也好。他有妻子,也有兒子,一萬磅很快就會花光。”

    梅林沒說什麼。他看上去想說,但畢竟沒有開口。此後哈利再也沒有向他提過這事。

 

    大門關上了,一個年輕人微微仰著頭,站在門廊裡,正背對著他們。他的姿勢裡混合著緊張和防備,看上去有些古怪,又心不在焉。他微微仰頭打量著門廊牆上的裝飾,好像這房子的各處裝飾都讓他不舒服。他甚至忘了要注意主人家是否已經來迎接他。

    他不知禮數,讓哈利不快。但若這真是李·恩文的兒子,那這些舉動都不過是懷念所導致的忘形。或許梅林當年除了一封信和一筆錢以外,還多給了他們一個租約。皇家特工租下做安全屋的房子自然不能隨意靠近,若哈利猜測不錯,對方已有十多年沒有回過兒時的家了。將祖傳的產業租了出去換取進項?這真是又魯莽,又落魄。他當時多少歲?這必定不是這年輕人的主意。歸根結底,若是梅林做的主,那也頗不體面——哈利想著,只等着晚些時候再去問他朋友。

    管家清清嗓子,搶前兩步介紹道:“古德莫森的蓋瑞·恩文先生來訪。”

    年輕人立刻回過頭,哈利終於看清了他的樣子。

    蓋瑞·恩文大概二十多歲,個頭不高,十分健壯。頭髮梳得很整潔,但眉上有一道小疤,顯得有些亂糟糟的,合著身上蓬勃的活力,看起來倒像只結實好動的鬥牛犬。他看著哈利,像是在清晨被人叫醒,睡夢仍覆着他的額頭。在這迷茫下,他眼中還透出些微好奇、疑惑、防備、狡黠、煩躁,最上面草草蓋著一層破綻百出的禮貌和稚嫩的世故。

   “哈特先生。”那年輕人直直看了哈利一會兒,才如夢方醒地胡亂見了個禮。彷彿有人將回憶與迷幻的橫拉繩索攔腰剪斷,蓋瑞·恩文突然跌落到現實中,向內縮成一個緊繃、滿懷抗拒的青年。

    “歡迎來到古德莫森,希望相處愉快。或許您有空時我們可以互相拜訪。房子很不錯,那個……”他胡亂朝門廊上的裝飾標本揮了揮手,但眼睛根本沒朝那方向看:“很好看的挂件。您的房子很不錯。好了,很高興認識您……”

    蓋瑞一開口,哈利就聽了出來——他正是李的兒子。

    他剛剛照面就要告退,真是又狼狽又失禮。但這令人痛苦的笨拙卻又為哈利心中暗暗的猜測提供了佐證——彷彿哈利還需要更多佐證似的!蘭斯洛特說得沒錯,這姓並不多見,他是李的兒子。他看上去真年輕極了,正像他父親當年的樣子。是二十二,還是二十三?誰教過他任何禮儀?他太不擅長應酬,只要家裡有長輩,必定不會讓他獨自前來。他應該是家主,不得不硬著頭皮過來。但為什麼來得這麼早?

    “感謝你來訪,恩文先生。”他打斷道——蓋瑞·恩文告退的託辭已經像掉進了泥潭里,泥漿沾著每個字往下滴,糊成了一團。哈利請他務必進來坐坐。年輕人明顯猶豫了片刻,眼睛因渴望和懷念而亮起,又十分掙扎地抗拒著誘惑。他並不想來——哈利意識到——他似乎只想盡快離開。但這誘惑太強,哈利能看見它在那年輕人的眼睛裡燃燒,搖動著,黯淡又燃起。

    蓋瑞嘟噥着答應了。

    

    雖說是邀請客人參觀宅邸,然而在這房子裡,哈利才是初次來訪的陌生人。起初,蓋瑞還走在哈利身側,稍落後半步,但很快他就忘了要壓著步子,不知不覺間倒是他領著哈利開始走了。哈利本來還試著和他寒暄,他卻幾乎一語不發。哈利也沒有心情多說話——和梅林私下的對話稍微平息了他的心情,但他心中的陰鬱感依然揮之不去。沉默正合他意,似乎也合蓋瑞的意,他們便踩著靜默,一個個房間地走。

    管家早讓哈利摒退了,房子很安靜,新地毯沙沙地響。蓋瑞每一步都很安靜,幾乎一樣長,小心翼翼地,好像這樣就可以踩住幻影的尾巴,將記憶裡的景象落到實處似地。

    真古怪,哈利想。他對這年輕人太好奇了,以至於忍不住武斷地猜測人心。

    房子稱不上宏偉,但也有十六間臥室,要全部看完也頗費時間。蓋瑞拘謹地朝房間裡張望,兩眼後又收回目光。他的神態和姿勢彷彿此時只有他獨自一人故地重遊,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腳跟略微躊躇地碾着地毯,扶在門框上的兩根手指,指節發白,又抽搐般地一松。他真像個聖誕雪球,內心的一切紛擾和波瀾只要一眼就能看清。真是致命的誠懇,哈利心不在焉地想:如果他在倫敦,沒有兩天就會讓那裡的社交場撕碎。

    他與他的父親很相像,卻又大相徑庭。蓋瑞很年輕,哈利猜想他喪父那年最多不過七到八歲,但他身上仍有一些李的影子,是神態,氣質,難以盡述的小動作。

    遊覽在大段的沉默與偶發的簡短交談中持續,直到他們走到書房。

    書房有種特殊的地位,任何一個有自尊的紳士都不會隨意輕慢它。他必定要四處蒐集,去蕪存菁,像對待頭生子一樣仔細培育,因書房將是一座宅邸的靈魂,它記錄主人心靈的成長,其中有一部分是承繼,有一部分是獨創。一個家族必定要花去幾代人的時間,才能養出一個好書房,每一任家主都曾畏懼它,敬重它,在下午偷看父親在書架的包圍下工作。這注視將會持續多年,混合著嚮往和厭惡,直到他們成長得足夠負擔家族與家族的歷史,才會帶著興奮、恐懼、壓力、期待、快樂和憂鬱,沉穩地走進它。然而無論在幼時,還是在成年後,他們走進這房間,都是以主人的身份。哪裡會有一個家族的頭生子作為客人走進他父親的,他祖父的,他曾祖父的書房?這難免太古怪,也太令人憐憫了。他走進它,將會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又該如何自處呢?

    他們走進了書房,門掩上了。書很舊,散發着發黃紙張和漿糊的味道。哈利掃了兩眼,沒有什麼珍本,書架上到處留著突兀的空檔,可能在很長時間前就賣了。蓋瑞的外套不合身,領子有些大,在他抬起頭來看著書架時在後頸擠出一折多餘的布料來,空蕩蕩的。書房裡的灰塵在陽光下飛舞,像雨點一樣砸在他身上。他背挺得很直,抿著嘴,皺著眉。蓋瑞遠遠看著四周的書架,臉上的神情彷彿他正獨自面對羅馬的千人戰陣,書架上的每一個空洞都是一道標槍,投向他的胸膛和脊背。

    “你非常像你的父親。”哈利突然說。

    話音剛落,他就發現自己唐突了。他平時是沒有這麼魯莽的,但他很想和這年輕人多說說話。這是種毫無道理的渴望,和這年輕人的父親有關,但又不全是因為他父親。哈利很希望能看見他更從容,更快樂,更自信的樣子。或許是因為蓋瑞的眼睛,奶棕色的年輕雙眼,帶有難以解釋的力量。下頷扣得很緊,彷彿隨時準備反擊或忍受傷害。哈利希望教導他,可能有一半是因為他父親是第一個因哈利的錯漏而死的人,更多的是因為他受到了吸引。

    究竟是何種吸引,哈利並不能清晰分辨。

    “什麼?”蓋瑞扭過頭,表情警覺。

    “這是你的房子……你父親的房子?”哈利只好疑問似地說道,但只是為了禮貌。“你的父親是李·恩文。”這句的語氣更確定了——年輕人的神情像一本攤開的書。

    “你是誰?”

    “我是哈利·哈特,你的新鄰居。”他淺淺地笑了一下——為了顯得友好些,但似乎沒什麼用處:“你父親曾與我共事。”

    “噢。我七歲的時候來說要租這房子的就是你?”

    “我想那應該是我的同事。”

    蓋瑞·恩文轉過身來,他的眼睛裡帶著勉強的笑意:“那我大概得感謝你們。不管怎麼樣,我們需要這筆租金。”

    “這不是什麼好選擇。”

    “哈,好不好也罷,至少是個選擇。”蓋瑞笑了一聲,絲毫沒有掩飾其中的不快。“你們也算是很地道了,租金倒是給得很慷慨。”

    “即使是我的同事給你提供租約,當時你們也應該仔細想想。”哈利說。“李很為家族驕傲,就這樣將家族產業交給別人,多半與他意願相悖。當然,這並不是你的責任。我想你當時還很小,七歲,還是八歲?李和我提過好幾次,我知道他很愛他的小兒子。他總是說不夠你。”

    “現在說這個也沒什麼用了,我那時還太小。”蓋瑞回答:“但很抱歉,如果我父親仍在世,我想他也不會怪我們。我們得為家人活著,做決定,不是為了一個房子。”他微微抬著下巴,好像故意想看這樣的回答會不會冒犯到哈利。

    “你說得很對。”哈利贊同道。

    一陣沉默後,蓋瑞狀似隨意地問:“你好像很了解我的父親。”

    “啊哈,我想是的。他是我的副官。”

    “那他……”年輕人抿著嘴,有些躊躇。

    “他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年輕人。他救過我幾次命。”哈利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腹部,腿。“沒有他,我早就死了。他身手很好,也很聰明。他本來再過幾個月就能和我同級,當時有一個空缺的位置……但可惜。”

    蓋瑞聽著他的話,慢慢低下頭,好像哈利的每一句話都壓在他的脖子上。“那很好。”他說,露出微笑。這是哈利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容——眼睛瞇著,鼻頭有一點皺,十分放鬆。他笑起來比皺著眉頭要好看許多,毫不疏離,引人親近。

    一番話突然衝上哈利的喉頭,他還來不及按捺,就翻湧出來。

    “我希望你明白,我曾經和你的父親很親近。我是他的上司,但我們也是很好的朋友。是我介紹他進入我所在的部門。他對我說過很多事情,蓋瑞。他經常說起家人,半數時候是提到你。你當時還很小,他卻總說你會成為一位得體能幹的紳士。你很聰明,關心人,也很有禮貌。”哈利說:“但我今天終於見了你一面,恕我直言,你的父親可能會相當失望。”

    他確信自己語氣並不帶憐憫或是指責,只是單純地描述事實,但蓋瑞的臉繃緊了。他先前和哈利說話時就有些硬邦邦地,現在更是不快。他咬緊牙齒,下頷上浮起青筋,嘴角用力撇着,好像在盡力忍耐。這年輕人很容易生氣——哈利意識到。

    蓋瑞沉默了一陣,脖子上的血管因壓抑脾氣而微微跳動。終於他哼笑了一聲:“……是嗎。我大概不用為你這番話道謝吧?”

    “你住在那裡?”哈利轉移了話題,朝窗外的小房子做了個手勢。“我來的路上看見了。”

    “那也是我家的產業,但我和我的母親與妹妹一起住也夠了。”他頓了頓,似乎很勉強地補充道:“還有些別的人,總之,是個不錯的小房子。”

    “這裡的花園很美。”

    “我記不清了,但大概是我父親設計的。他很花心思。”

    “你現在的花園也可以打理一下。”哈利說——他看著這年輕人,總想教導他,指引他。這種願望如此強烈,幾乎有些不理智。“當然,它也確實相當……宜人,但還可以更得體些。多花些心思,不僅花園,你所面臨的許多事都會變得更好。”說這話時,哈利看著年輕人不合身的外套和耳側的塵土。

    “是嗎?”蓋瑞完全轉過身來,面對著哈利。他比哈利要矮半個頭,此刻抬著下巴,抿著嘴,竟頗有氣勢。他的眼睛變成了覆滿陰影的橄欖色。哈利覺得很古怪——年輕人怒氣沖沖地瞪著他,他卻有餘力去注意這樣的小細節。

    “你還有什麼東西要教我的?”蓋瑞挑釁地問。

    “你太坦誠了,加拉哈德。”帕西瓦爾說。當時他剛剛做了兩年騎士,而帕西瓦爾已經做了三年。他們剛剛結伴從法國回來,領結上還帶著煙草、火藥、香氛和海水的氣味。酒過三巡,目帶微醺,帕西瓦爾在一整晚的鋪墊後風淡雲清地對他說。“你可以稍微沉默些。你一點也不呱噪,別誤會。只是,”帕西瓦爾做了個手勢,白蘭地在杯裡搖晃著,琥珀色的光盛在玻璃裡,顯得放鬆、親近、幾無侵略性。“你可以溫和些。”

    “就像你這番話?”哈利問。帕西瓦爾大笑起來。他笑起來就像另一個人,哈利想,伸手和朋友碰了碰杯。

    “確實有。”哈利說。他突然非常想念倫敦,而這思念之情,這不快,不解,不捨,不平之氣,在他心底翻捲起來。鄉間的熏風讓他昏昏欲睡,同事們諱莫如深讓他煩悶不解,而眼前年輕人的怒氣彷彿在這令人昏昏欲睡的閒適中跳出一個灌有凜風的裂口,銳利,粗野,失禮,帶有一點熟悉的影子。

    “你要在這裡待很長一段時間。”梅林說。

    “我有很多東西想教你,只看你願不願意學。”哈利說,他的語氣裡帶有致命的誠懇。“你父親的死,我負有一定責任,我想為他做一些事。我說他是英雄,並不是為了討好你。他是我見過最勇敢,最聰慧,最忠誠的人。我一直為他難過。而你……”他揮了揮右手,好像要把年輕人身上的壞教養和破習慣從頭到腳地撣掉。“你實在有不少東西可學的。如果你要成為像你父親那樣優秀的年輕人,或者像他希望的那樣,成為比他更優秀的人,我覺得你應該更努力一些。”

    “謝謝你的建議。”蓋瑞·恩文說:“想必對你來說,任何東西,任何機會,都是想要就能有的。”

    “是的。任何人,只要想成為紳士,只要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都應該有資格說這句話。我認為這是做人的底限。”

    蓋瑞·恩文死死地盯著哈利,好像不知道該嘲笑還是該發怒——最後他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轉開了臉。從書房出來,繼續安靜地參觀完一樓的所有房間後,年輕人隨便找了個理由——“我要回家給妹妹做飯”——告辭了。


    蓋瑞走後,哈利回到二樓的會客室。他漫不經心,無意把方才的事稍微提了兩句,這對其餘人來說不亞於將對話全盤托出。

    “你真是一如既往,含蓄極了,加拉哈德。”蘭斯洛特說,聽起來嚴肅而誠懇,像個陰鬱的老紳士——就像亞瑟。當蘭斯洛特像亞瑟一樣說話的時候,事情就糟糕了。

    “哈利·哈特閣下,先生。”梅林緩慢地,彬彬有禮地說:“在我告訴你,你可能要在鄉下待很長一段時間,他可能是你唯一真正的鄰居的時候,我的意思是,你確實要在這裡待很久,而且他真的是你唯一的鄰居。”

    帕西瓦爾只是向他舉杯致意,說:“敬加拉哈德。”

    “這有點太早了,喬治。”哈利說:“我覺得我至少還能再堅持二十年。”

    “世事無常,哈利。”帕西瓦爾答道:“但你放心,我猜下次我們來時,你的鄰居還不會謀殺你。他看上去確實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至少從窗戶裡看相當不錯。”

    “我猜他也相當不錯,沒準下手前會敲門打招呼。”蘭斯洛特挪揄道,語氣依然故意嚴肅得像北海的寒冬。

    “而我猜在你們肯變得稍微坦誠一些,告訴我我究竟為什麼要來鄉下發霉以前,我確實找到了一些事情可做。”哈利說。他回過頭看了看朋友們,只有梅林聳了聳肩。

    “那很好。”蘇格蘭人坦然答道:“至少你不至於無事可干。”

    哈利看著視野內唯一的一座小房子,仔細端詳它過分凌亂的花園和略顯破敗的圍牆。他想從窗戶裡找到那個年輕人,不出意料,一無所獲。他仔細回想著自己方才說的話,一字一詞地摩挲過來,最終發現自己即使唐突魯莽,卻確實無比真誠。

    我大概到了需要找一個學生……不,找一個學徒的年紀。哈利·哈特想。在他的腦海裡,那雙棕色的,不快而坦誠的眼睛正皺着眉,直直地盯著他。


 -待續- 
  

說了好久的傲慢與偏見梗。 劇情是和@一品亂炖 一起想的,我寫哈叔視角,鏡子寫蛋仔視角。不過我倆時間合不上,我就先把哈叔角度的寫了,等小伙伴有時間再把另一半補上~不過放心,情節不會斷的

每章的長度如同怪獸!寫一章是一章,一開頭就是要月更的節奏。

兩個人都有小秘密那篇我在寫!不過很慢,希望明天能更新。平時工作日真的忙到不是睡覺吃飯就是在練習和上課,每天閒暇時間不超過45分鐘,真的是殺了我都沒辦法找到時間寫文……orz

但是這篇我盡量不坑!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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