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渴望评论的老鸦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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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JO】【五部】【布茸布】果實數落 -20-

 20.

  如今拿波里已不是幾十年前的樣子。它是個頑固的,不願意變化的小城,但時間仍像揉搓泥沙那樣,讓它塌陷,變形,扭曲。過去,葬禮要持續三天,死者的親戚與朋友大多與他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但他今生的冒險與旅程也在其他地方留下痕跡。

  人們接到訃告,從意大利的各處趕來。在死者生前的家中,親屬接待前來哀悼的人,漫長的告別從早到晚,從不停息。人們或是臉色慘白,或是臉色紅潤,在死者的床前放下菊花。等到第三日,由死者的孩子抬棺,若無孩子或孩子不夠,則叫來其他後輩。在天主教堂昏暗的燭光裡,或是在墓地蕭索的寒風中,牧師低沉地念誦悼詞,聲音平穩,有如一卷昂貴的天鵝絨緩緩鋪開,其上偶爾點綴著幾顆小小的手繡花紋與珍珠——那是亡者親友按捺不住的一聲啜泣,蒙在鼻間的一聲囁嚅的哀鳴。

  若他屬於幫派(在拿波里,至少一半的男人都在幫派工作),是個好員工,甚至,如果他是為了幫派而死,那麼他的首領也會穿上純黑色的西裝與骨白色的襯衣,到他的靈堂裡讓死屍的嘴唇最後一次吻他的手,到墓地裡見證他歸於泥土。

  如今,葬禮則要簡單得多。人們早上到靈堂,下午便結束道別,近傍晚時牧師已完成禱告,灑下第一鏟泥土。若人們沒那麼忙,或許會等到晚飯時間才結束一切,陸續告退。若葬禮在月底,葬禮結束得甚至還要早些,只留下墓碑與家人一起迎接下葬後第一個夜晚的來臨。

  現在的世界已是新的,與菲利其安諾出生和長大時所看著的那個世界相比,它太焦躁,太嘈雜,又太痛苦了。它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無法站定腳步緬懷一個千瘡百孔的腐爛皮囊。菲利其安諾被藏在碼頭的急凍車裡,赤身裸體,指甲脫了8片,膝蓋和手肘滿是瘀青,嘴唇凍成青白色。布加拉提不知道他究竟是悶死的還是凍死的。屍體被凍了太久,硬邦邦地沒法給他穿上衣服,下面的人不清楚事情,把老菲利其安諾扔在地中海的陽光下烤了幾小時,想讓他關節軟點兒——軟是軟了,像泡爛了的臭海綿,一戳一個洞。布加拉提只是走開了半天,回來時就看不見菲利其安諾的囫圇臉了。

  屍體軟綿綿地攤在冰塊上——底下的人慌了手腳,亡羊補牢——臉浮腫得脫了形,手臂上、面孔上、脖子上、肚皮上……能看見的地方都佈滿屍斑,青黑色的,好似死亡在這塊臭肉上落了孢子,長成兇惡的苔蘚。

  旁邊的手下已經嚇得諾諾不敢抬頭。布加拉提便走上前去,看著這一團糟。他彎下腰,低下頭,仔細端詳,彷彿能從這塊黑色的爛海綿上找到些什麼寶貴情報似的。他站在堂中,身邊站著不下半打平日凶狠至極的拿波里男人,卻沒有哪怕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手下們都十分害怕,或覺得詭異,自顧低著頭,有的則看著外頭。

  人的目光是有重量的,喬魯諾的目光屬於特別沉重的那類,彷彿純金鑄就的箭頭時時從他瞳孔中投出。布加拉提平日里總背負著這樣的重量,此刻獨自站在堂中,便覺得身體十分輕飄,連自己的呼吸也讓身體前後輕輕地擺動。胸前的金瓢蟲滑了出來,墜在半空。

  彷彿在濃夜裡接着一束厚實的陽光,離墜子最近的青黑皮膚緩緩褪了色,忐忑地、柔弱地、露出十分蒼白的膚色來。布加拉提再彎了彎腰,那一小片皮膚便泛起一點細弱的血色,那鮮活的模樣雖飄搖脆弱,在流著屍水,散發惡臭的鬆軟爛肉上,卻鮮明如戰火焦黑的土地上冒出一朵星子大的小花。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自己也沒聽見聲音。彷彿只是做出了嘆息的口型,身體的肌肉也跟著一起收縮和放鬆,肺裡的空氣卻死寂,不願流通。

  “今晚上就安排葬禮。”布加拉提說。他站直了腰,面前的屍體奇蹟般地褪了屍斑,收了屍水,連軟糟如爛紙板的關節也恢復了彈性,很得體地把小腿收在大腿下。手下已是見怪不怪了,立即有人上來搬動軀體,有人張羅着去將靈堂啟用,有人往教父那邊報到,其餘人靜靜分頭,各自通知籌劃。這當頭,布加拉提不再需要做些什麼了。他便站在當地,看人小心翼翼地把菲利其安諾過分鮮活的軀體擺好姿勢,準備裝棺,以鮮花圍上他飽受折磨的老邁身體。

  布加拉提看見菲利其安諾的領口沒有扣緊,從裡滑出一點灼人的金光,向他傾去,彷彿金瓢蟲自有生命,想要回到他的脖頸間。他揮揮手,讓人趕緊把老菲利其安諾搬走。

  葬禮如期舉行,布加拉提站在喬魯諾右手邊,正在年輕人身後一尺。這個距離十分曖昧,他與愛人身高又只差半個頭,只需微微低下視線,就能看見年輕教父後頸上細軟的絨毛,嫩桃皮似的,淺淺一層,扎得連眼睛也癢癢。這健康、這活力、這年輕的力量,從他身上流溢出來,彷彿太陽照徹荒涼的土地。而他是沙漠裡一隻乾癟的蝎子,渴死了,風乾死了,卻讓陽光照得活跳跳地半透明,沙子流動時還會顫抖一下僵硬的腳爪——

  這想法不好。布加拉提調整了一下站姿,捻捻頸間的金鏈。喬魯諾給他三個金瓢蟲隨身帶著,只怕萬一。離心臟近的那側,吊墜和頸鏈都會脆化發黑,要不時挪挪。

  彷彿和瓢蟲吊墜有神秘的感應,喬魯諾回過頭來,對他微笑。年輕人眼裡的陽光盛不下了,溢出來,在投向他的每一眼裡將他裝滿。他是個漏底的淺盤,救不了了,修不好了,只能放在牆角遭曬遭淋,或許落了塵土,明年春天接著一顆種子從洞裡發出芽來。但喬魯諾不願意扔開他,不願意放他到牆角。他本應生活得像國王,卻偏如乞丐捧著破碗,徒勞無功地揮霍他的陽光,他的水,他的金子和他的力量。

  布加拉提曾說:任何你想要的,我會給你。

  但他破了。但喬魯諾累了。他的金發略顯粗糙,黃金體驗的身影邊緣稍有毛躁。他舉著手,向著太陽,想用漏底的破盤子裝滿金光,拿到黑暗的室內存放。他是個不懂得幼稚為何物的年輕人。他將在荒野中與疲勞和挫敗面對面遭遇,卻認不出以他們為坐騎的絕望。

  而布加拉提累了。他的累十分難以捉摸。是木頭裡的暗傷,是石牆腳底,扎進牆骨裡的枯萎根莖。

  安魂曲唱到羔羊經,教父向前走去。布加拉提跟在他身後。手下幹得好活,屍體栩栩如生。菲利其安諾躺在白菊之中,胸前一團暗塵,有鬆軟的灰從釦子間的縫隙裡漏出來,只有一點。他原沒有布加拉提剛把瓢蟲放他身上那時那樣鮮活了,但至少也能過得去。如果不挑剔地去看的話,甚至能算得上得體莊嚴。喬魯諾盯著那一抹灰,他一定猜到了那到底是什麼,卻沒有說話。

  他轉而看著菲利其安諾的臉,過了三秒,輕輕抬起手,讓死屍僵硬的嘴唇從手背擦過。

  下一個致意的是布加拉提。

  站在棺材正前方,是一種可怕的體驗。並不恐怖,但很可怕。那棺材,那花朵,那突然之間將你緊緊包裹起來的哀樂,合在一起撲向你,讓你突然意識到自己多麼易朽,多麼脆弱,讓你突然聽見時間的流逝,每一秒你的身體都在老去,都在腐壞,都在沉淪落向泥土。布加拉提胸前的金瓢蟲變得重了,熱了,沉甸甸地壓著他麻木的皮膚。

  他毫無知覺,他看著死人的面孔。他孤零零地站著,問到一點淡淡的臭味。那是死亡的味道,它在他的鼻腔中如同燒熱的鐵絲,而花香和香料燃燒的氣味在它面前脆弱得好像一陣霧,吹吹就散了。

  菲利其安諾的面孔顯得蒼老,一生的折磨和痛苦從上面的每一條皺紋中顯現出來。但那彷彿是由兩張面孔重疊而成的——它們都一樣地溝壑縱橫,一樣地滄桑,但一個在掙扎,一個卻無比平靜。正是那張平靜的臉孔吸引了布加拉提的目光,是它,與被掐斷根莖的花,與死去木頭的香脂燃燒的氣味,與在死亡動物的筋腱上奏出的提琴曲,將布加拉提困住了。它們拉住他,抱著他,月亮和子夜的清涼安穩裹住他被金色陽光照透的僵硬軀體。

  陽光太熱了,陽光灼人。

  可能站得太久了,家屬那邊傳來竊竊私語。布加拉提向屍體鞠躬,然後離開。

  喬魯諾等在一旁。他走到年輕人面前時,對方抬起頭對他微笑,雙眼中金光流溢。

  布加拉提對他還以微笑。他的嘴角發苦,他的舌頭脹起,黏在上顎。

  

  “晚安。”喬魯諾對他說。他們回到了家,躺在沒有時鐘的房間,瓢蟲被摘了下來,擱在一旁。喬魯諾握著他的手——剛入睡時他們總握著手,第二天醒來時,不知何時已變成柔軟的擁抱。喬魯諾的頭髮放下了,披散在枕頭上,顯得比實際上更小些。他的手指輕輕扣進愛人的指縫裡。布加拉提半張臉壓在枕頭上,看見年輕人臉上的微笑,他口中含著的話幾乎要因此而冷卻了。

  趁著那句話還沒有化作寒冰凍僵他的舌根,布加拉提開了口。

  “喬魯諾。”

  “嗯?”少年滿含睡意地問。

  “我想走了。”

  “唔?走去哪裡?”

  “大概,先回家鄉看看。”

  “我和你一起。我還沒有去過你的家鄉。正好事情快完了,我能空出些時間。半個月假?怎麼樣?然後別忙著回來,沒準轉轉……”

  “然後我就要走了。”

  “要……喔。”

  布加拉提看著他。看著他慢慢抖開睡意,不情不願地醒過來。喬魯諾平時是沒有這麼遲鈍的。他從來都不遲鈍。他猜想年輕人不願意說出答案。喬魯諾側躺著,看著他,眼瞼仍然微微壓着,彷彿只要不完全睜開,就能當作這是半夢半醒間的幻覺。布加拉提直直地看著他,看著他的眼睛,感覺那兩枝純金的箭沉甸甸地壓著他的舌頭。金屬的味道發腥發甜,冷冷的,一塊燃燒的寒冰。

  “我想死,喬魯諾。”布加拉提輕輕說。


-待續-


寫到這裡,故事的一半就完了。

接下來的另一半才是真正想寫的故事。我會慢慢地,好好地寫完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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