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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花】Piensa en mi -全-

  承花-Piensa en mi


  推薦同BGM一起食用:Piensa en mi by Chavela Varg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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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旅途長之又長。』

  當荷莉從埃及等回她的父親與獨子,在大宅的門口看見他們身影時,這句話浮上她的腦海。她一如既往地說:『爸爸,太郎!太好了,你們回來了!路上有沒有想我呀?』

  承太郎低低地嗯了一聲,他看上去有些疲憊。這趟旅途改變了他,好像從一杯深色的茶變成一塊堅硬的黑石頭。

  日本此時正是早春,櫻花掛了苞,卻還未開,叢叢花苞沉甸甸地壓在枝頭,有一簇滿滿當當地垂了下來,正墜在承太郎眼前,將他面龐遮去小半。荷莉下意識地多看了幾眼。若在平日,承太郎會板著臉摘一枝遞給她,但他此時彷彿視而不見般,撥開花往里屋去了。

  父親注意到她的眼神,伸手摘了一小枝遞到她手裡。『日本也就這點好。』他說:『花挺好看。』

  『哎呀爸爸!你太壞了,討厭日本說不膩嗎?我可要生氣啦!』她笑著打他,好像她還只是個十來歲的少女,但力氣比平日放緩了許多——喬瑟夫臉色慘白,連標誌性的兩個眼袋也比先前肥腫。他先前雖已年高,卻從不顯老態。而這一趟奔波回來,連老人斑也濃了一層。憔悴把他的活潑和熱情侵蝕得滿是破口,露出其下令人驚心的衰朽來。

  『絕對說不膩。就是日本人把我寶貝女兒拐到這麼遠的地方,害得我老見不到她。日本這個國家,討厭至極!』老頭氣鼓鼓地說。他的聲音變啞了,但還是中氣十足。他全身上下只有嗓音不那麼老得令人心驚。荷莉還想說些什麼,他卻突然摸了摸她的頭,說:『寶貝,沒事就好。』

  荷莉打消了詢問旅途細節的念頭,挽着他的手臂走進宅院裡。

  飯桌上很是熱鬧,飯菜是絲吉和荷莉一起做的,由於身體原因,都是簡單的美國菜式,唯一的一道日本料理是荷莉堅持加上的昆布湯。她特意放了一碗在喬瑟夫面前,瞪著他,好像在等他喝下去。喬瑟夫縮了縮脖子,裝傻聊起天來。主要話題集中於承太郎在旅途中的糗事,第一件就是硬要在巴基斯坦穿純毛料的學生服。荷莉又是想笑又是緊張,聽到最後兒子沒因為這蠢事而中暑,才毫不留情地笑出聲來,挪揄他的死板。承太郎沒什麼表示,不像平時那樣流露出焦躁和少年人總愛裝出的不屑。

  『這小子今天快困死了。』喬瑟夫用他的假手拍了拍外孫的背,力氣用得大了,砰砰地響,像個警告一樣:『平時還有點表情,現在連表情都不肯做。』

  『去睡吧?餓了外婆再給你做吃的。』絲吉說。

  『不了。』承太郎好像這才醒過來一樣,把昆布湯三兩口喝乾。

  停了一停,喬瑟夫又開始說起故事來。看他眉飛色舞的樣子,也不知道裡頭有多少是真事。雖說是遠赴埃及的討伐,由他說來卻好像是專門拉了一夥人去旅遊一樣。荷莉聽到波魯納雷夫和廁所一而再再而三的緣分,笑得拍桌子,上氣不接下氣,最後斷斷續續地問:『哎,他怎麼不來我們家吃飯?』

  『他還有點事,先跑回法國去了。』喬瑟夫說:『不來也好,來了不知道又要和家裡的廁所有一段什麼緣分。』

  『啊呀,都回去了嗎?』荷莉問:『太郎那天帶回來的同學,也回家了?太郎和他交情很好,我還以為他會在家裡住上幾天呢。我也得好好感謝他,真是好孩子,難得太郎也喜歡他……』

  『回家了。』承太郎突然說:『我吃飽了,先回房睡覺。』

  先前在說波魯納雷夫的故事時,他便顯得很沒精神,好像是水里的一個空盒子,格格不入地游離在一旁。這一個多月的旅程似是真的將他累壞了。荷莉仔細看著兒子的表情,彷彿看見他緊閉的嘴裡藏著許多話,把面容都凍住了,僵硬不動。她這才終於確定她的獨子歸來後已與原來大相徑庭,某種秘密封住了他,把他困起,好像岩漿被一層冷卻的岩石封住一樣。她看著他腳步平緩地走出餐室,感覺自己從未離兒子這樣遙遠。

  『太郎長大了。』她想。

  沒過幾天,承太郎回了學校。他的假期已經拖得太長,期間老師幾次上門來拜訪,都因為荷莉重病而回去了。如今她既已痊癒,便不能再拖。這是個小鎮子,任何一點新聞都會立即傳遍整個市鎮,傳到老師的耳朵裡:空條荷莉的重病奇蹟般地好了,她的兒子回了家。

  出門的時候荷莉一如既往地對承太郎說:『上學過得開心些,媽媽愛你,晚上見。』

  承太郎的表情有些奇怪:看上去像是個受到了驚嚇的人,或是被迫觀看災難遺跡的倖存者。他的眼睛顏色比平時更黑,好像透不出光一樣。某一瞬間,他幾乎顯得有些可憐,彷彿是隻身背負着一座沉重大山的囚犯。但這些情緒很快就從臉上被抹去了,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荷莉看見的又是她所熟悉的兒子——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冷淡而有些生氣地說:『走了。』

  門關上了,大宅里再次只剩下她一個人。父親是昨天走的,或許是年事已高,每次與她道別時都比前一次更情緒化。他的眼睛紅紅的,吸了吸鼻子,但嘴還是咧着,向她笑道:『過不多久,爸爸再回來看你。』

  『好呀,太好了!』她快活地說,燦爛地笑著送他走過國際航班的檢票口。

  荷莉確實沒有哭,她已經習慣了許多次的迎接和送別。每一次她都是笑著的,好像她是由純粹的積極和快樂所凝成的一樣。她只是有些累,大病傷身,如今稍有起色,卻還未完全好轉。庭院裡靜悄悄的,她站了一會兒,伸了個懶腰,往里屋去了。

  『下個月就差不多可以去賞櫻了。』她想。門前的櫻花已經吐滿苞,花蕾鼓鼓囊囊地,一天比一天大,好像能聽見它們脹滿的聲音似的。

  承太郎開始失眠,而且越來越嚴重。

  荷莉發現這異狀,純粹屬於偶然。那夜風涼,將她凍醒了,半夜摸索著起身到壁櫃裡找被子,終於迷迷糊糊地扯出來兩床,抱了一床給兒子送去。承太郎的房間離得有些遠,臨着大宅里的庭院,正面對一塘水和滿池鯉魚,應當比她房間更冷。她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地走去,怕把孩子吵醒了。已是極深的深夜,連蟲聲也偃旗息鼓,悄悄地靜着。魚也睡著了,走到門口時,錦鯉還三三兩兩散在水里,呆呆的,並沒游過來。

  這夜月色極亮,能照透紙門,映出灰濛濛的輪廓來。門上印著一團黯淡的影子,荷莉不疑有它,推開門來,打算悄悄地給承太郎添上被子。誰知床褥上空無一人,嚇她一跳。回頭看時,承太郎正靠著門坐著,閉著眼睛,似乎是坐著發呆時睡著了。她並沒多想,給兒子掖上被子,打著哈欠便回了房。

  接下來的幾天裡,承太郎並沒顯得累,只是臉色一日日地變差,眉目間戾氣也重了些許。自覺沒人看著他的時候,便皺著眉,腮邊繃得緊緊地,偶爾一動,似乎是因不為人知的煩惱而時時咬著牙。自從去年開始,他便總是顯得很煩躁,因此荷莉並沒多想。但當他因沒有按時起床而差點遲到時,她終於覺得事情變得有些糟糕了。

  那天晚上她訂好鬧鐘,醒來時已是夤夜,便往承太郎的房間去。夜很黑,她怕驚擾了孩子,沒有提燈。天空烏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了,沒有一絲風,靜得令人害怕。她站在承太郎的房間門外,看不清他究竟是不是醒著。她想要推開門看看,卻突然想起這些天來許多次無意看見的景象,她心愛的獨子沉默地咬緊牙關,偶爾緊閉著眼睛深呼吸,彷彿是在忍耐,彷彿有無法描述的東西在折磨著他。

  荷莉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夜風將她吹得冷了,吹得僵了,好像成了一座雕塑。

  不知過了多久,門裡發出細小的響動,而後是一聲短促的嘆息。由於太過短暫,聽起來幾乎像一聲嗚咽。

  『不能總是這樣。』荷莉對著電話說。喬瑟夫接到女兒的電話,語氣很開心,但沒說兩句便被她引上了正題:『太郎凌晨四五點也不睡,又不開燈,坐著不知在幹什麼。』

  『……沒事的。』喬瑟夫沉默很久以後說:『我和他談談。』

  『爸爸,究竟怎麼了?』

  『這幾天有些事……』喬瑟夫含糊地回答:『週末我會過來。有些事……我和他要去一趟。』

  『又要出國嗎?又是因為我的病?爸爸,你不能什麼也不告訴我,我會怎麼想……』

  『不是的不是的,荷莉,別多想……』從電話里傳來的聲音吞吞吐吐,彷彿有難言之隱:『總之,我和他談談。回來以後便不會有事。』

  『爸爸,你告訴我。你們還要去埃及?』

  『不,只是日本的一個小地方……』

  『哪裡?』

  『不記得了。……真不記得了,日本這些地名都奇奇怪怪的……不要擔心了荷莉,我們只是去見見朋友。』

  臨走前那夜,承太郎並沒失眠。荷莉擔心他,推開門看。只見他睡得很熟,睡夢中眉目舒展,好像終於脫開了連續的煎熬。第二天他早早地醒了,在門外等候他的外公,荷莉陪著他。他依然那樣沉默,微微低著頭,似乎在想着什麼。

  清早難得見這樣晴朗的天氣,天藍極了,風清爽宜人,陽光映了過來,顯得承太郎的面孔彷彿在發著微光一般。多日缺少睡眠,承太郎的面孔微微發白,黑眼圈濃重,顯得很沒有精神,但被陽光注入了一些元氣,不再那麼驚人地憔悴了。荷莉有許多疑問,看見他的樣子,又都咽了下去,只好站在旁邊,等著喬瑟夫來。

  並沒等多久。喬瑟夫急急忙忙地,似乎是在趕時間。

  『這次可別中途打電話來又要延長假期啦。』荷莉笑著說:『老師要把門敲破了。』

  『……羅嗦。』承太郎低著頭進了車子,嘟囔道。沉默片刻,他抬起臉,直直地看了她一眼,彷彿想說些什麼,又好像無需開口就能傳達他內心的所思所想。

  『你……你要說什麼嗎?』荷莉連忙笑道:『告訴媽媽。』

  他最終什麼也沒說,車開走了。

  三天后,祖孫二人回到了家。喬瑟夫比上一次更不捨得女兒,在席間與她不停說話。荷莉同他笑笑鬧鬧,像個年輕的女孩一樣,想要讓他寬心,卻並不太敢直視老父的眼睛。這幾個星期來,喬瑟夫老得過分,連眼裡也帶驚人的疲態。他從來都活力過人,精力不濟時便更令人驚心,好像純金鑄就的雕像突然在眼前倒塌,滾落滿地泥塊。這正是為人子女最可怖的幾個時刻之一,父親老了,衰朽坍陷,被時間宣判他並不是一個無法打倒的英雄。

  荷莉約他半個月後賞櫻,臨行前半低著頭,握他的手。父親的單手褐斑浮起,皮肉鬆弛,但骨骼依然硬如鋼鐵,在她手中穩定不動。

  『很快我再來看你。』喬瑟夫一如既往地說,乘上飛機離去。

  他半個月後並沒來賞櫻。前往埃及的旅途對他健康有大害,他畢竟是七十多歲了。回來後又四處奔波,連番勞累,終於撐不住,突發一次不溫不火的中風。第二天醒來想走,卻被家人與醫生合力按回床鋪,警告他如今渾身血液有如定時炸彈,隨時會往要緊處送去一個血栓。

  『天啊!爸爸沒事嗎?千萬別讓他亂走動!好好養,好好養,我過幾天去美國看他。』荷莉對着電話一疊聲地說,把賞櫻忘到了腦後,直到放下話筒才想起來。承太郎聞聲從隔壁房間過來,探詢似地看著她。

  『承太郎別擔心,外公沒事。』荷莉對他說:『剛才他還在電話裡嚷嚷要過來。走吧,今年只有我們兩人賞櫻啦。』

  兒子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走過來為她提起野餐籃,一語不發地開門去了。

  春日薰風裡帶着淺淺的花香,這陣櫻花是粉白色的,在和暖的陽光中落得滿地縞素。荷莉找了花瓣最盛的角落,靠樹幹坐著。承太郎閉著嘴,坐在旁邊。他一向不會顯露出欣賞眼前美景的模樣,只有荷莉知道他那副樣子,眉目舒展,眼神凝定,是在認真地賞花。今年花開得早,附近又是私地,櫻花預告還沒詳細到這片小地方來,四處闃靜無人,只得淡淡花鳥聲響。

  賞櫻花本來不應該太鬧,但這樣也太安靜了。『好多年沒有和太郎這樣兩個人賞花啦。』荷莉說,想炒熱些氣氛。她向來是最擅長讓大家感到開心的。『我是故意不讓爸爸來的,就算是一點小毛病也不准他出來。他可吵得要命,年年煩我們,這次就讓他和他的黃石公園享受春天去吧!』

  『……外公沒事的。』承太郎說:『你別擔心。』

  『太——郎——』她欣喜跳脫地叫着,好像個小女孩那樣,動不動就覺得開心感動:『你在掛心媽媽,怕媽媽難過嗎?太郎長大了,媽媽好開心!』

  她抱住兒子,後者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

  母子連心,他們總是能互相明白的。

  確實還是太安靜了些,看著花瓣四下散落,就着初春的陽光,讓人昏昏欲睡。荷莉無事可做,看著花間天空發了一陣呆,回過頭來就看見承太郎睡著了。他不知什麼時候枕著手臂,倒在地面的餐布上,連帽子也鬆了,歪到一邊。她伸出手摘下帽子,蓋到兒子臉上,想遮一遮光。做這動作時她心中滿是柔情,彷彿已長得如此健壯高大的兒子還是像小時候那樣需要她保護。

  『媽。』承太郎說。聲音被帽簷兜住一半,有些發悶。

  『怎麼了?』

  『……我想問你一句。』

  『沒事,問吧。』

  『……你一個人,……怎麼辦?』

  承太郎問得簡略無比,甚至有些吞吞吐吐,彷彿很不想開口詢問,卻又被迫不得不找尋這個答案。荷莉知道他在問鮮少露面的空條貞夫。

  『我很愛你們呀。媽媽知道太郎也很愛媽媽。我自己一個人也過得開心,你和你爸爸哪怕不經常在我身邊,我想到你們不管在哪裡,總也好好地過著,多半還在想我,即使見不到面也覺得很快樂。』荷莉逗他,加了一句:『是不是呀?太郎很愛媽媽吧?』

  承太郎並沒立即反駁,更不像她想像的那樣,以這年紀特有的彆扭粗聲粗氣地說她一句『肉麻死了,婆娘』。他抿了抿嘴,眼睛被帽子遮著,好像戴著個掩飾的面具一樣。一陣沉默後,他坐起身來,把帽子重新戴好,到最後也沒有回答。

  日光溫煦,他的眼睛落在花影裡,一片極深重的綠色,好像驮着暴風雨的海面。

  櫻花是最不經落的。距他們第一次賞花起,沒過幾天,花樹就已禿了。枝葉抽條,被陽光曬老了的綠色一層層地染滿梢頭。日本入夏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而承太郎的失眠總也不好。

  開學已久,承太郎的學業開始忙起來,荷莉便越發地擔心他——她依然三天兩頭地半夜起來看他,並次次都聽見屋裡不眠的嘆息。她幾次問他緣由,請醫生上門來看,總是沒有結果。荷莉原以為這和兒子早前的旅行和戰鬥有關,因此寄希望於祖孫兩人前些日子神秘的出行。然而並未奏效——無論他們是去做什麼,至少在這兩個月間,承太郎的失眠越加嚴重了。

  他原本就很少說話,失眠後與荷莉的交流就更少。他總是侵晨起來,將一切收拾妥當,對急忙爬起來迷迷糊糊招呼他的荷莉點點頭,在庭前逗留片刻,便上學去。空條家的大宅種滿了比櫻花更耐久些的花樹,庭前的廣玉蘭生得高高壯壯,開了滿院的白花,香氣十分悠長,雖濃烈卻不至於讓人頭昏腦脹。葉子與花都寬大且健壯,或許會給人以平靜之感。荷莉猜測花木會讓承太郎稍稍精神些,總是讓他不要著急,再多留一會兒。

  『遲到了也沒關係。』她說,極力想要讓他覺得輕鬆些。

  剛剛發現兒子失眠時,她大費周章,請了有名的醫生上門為他檢查;又蒐集來各樣不同的菜譜,好像那些料理食物的奇怪手法是天然的安眠藥,能讓她唯一的孩子立刻逃脫無眠的折磨。然而種種努力都沒有效果,連著三個醫生都對她說兒子身體安然無恙,無病無災,失眠的唯一緣由只是病人精神過度緊張。她似乎是終於認輸了,不再提起這件事情。但她的擔心並沒有絲毫減少。

  荷莉覺得那或許是自己無法解決之事。她的獨子並不是在她的庇佑下受到傷害。他為了保護她而離開,回到她身邊,受了傷,並夜夜被那傷折磨。她對此無能為力,並且只能等待它藏在暗處,在她不知時自行痊癒。

  然而雖然無法可想,荷莉卻更加留心孩子的一言一行。承太郎遠比以前來得嚴肅,偶爾嘆氣,時時不睡,還總是喜歡穿那套在巴基斯坦訂做的學生服。入夏漸深,天氣越發熱了,承太郎卻不肯收起那件外袍,天天照樣披著。

  荷莉嘗試去勸,但被承太郎拒絕了

  『我再穿幾天。』他總是說,語氣很果斷。

  荷莉想要給喬瑟夫打電話,打聽父親是否知道自己外孫這樣異常究竟為何。但鬼使神差地,她每每提起話頭,又壓下了,只打聽父母身體如何。絲吉提起丈夫,總是半真半假地生氣,拿他孩子氣的行為打趣。喬瑟夫總是把電話搶過去,強調他下個星期就來看她。他當然是沒有來——醫生的禁足令還沒結束。

  她能夠感覺到喬瑟夫總在逗她開心——他很少說起去埃及的旅行,總是和她說些生活裡的小事逗笑。偶爾提起了,便是幾乎說不完的糗事:他中了邪,在大街上扒着櫥窗大喊大叫,讓同伴覺得丟臉極了,最後只好把他盯著的電視買下來,匆匆逃走,地上還留了一堆路人好心施與的零錢。『我看上去像是老年癡呆的樣子嗎?』他氣沖沖地抱怨,絲吉在他身邊數落:還老年癡呆,想得美,你七老八十了,還要犯青春期的傻。

  他說得很輕鬆,彷彿這只是一次臨時興起的異國旅行。但當年四個人從空條家離開,回家只有祖孫二人,滿身傷痛,元氣大傷。荷莉想起自己那幾十天纏綿病榻是如何危急,大約能想見他們一路的艱險。

  『太郎,你為媽媽去埃及那趟,遇見什麼不好的事情了嗎?』她找了一天,開門見山地問。

  承太郎與她對視片刻,最後漫無目的地擺擺手,說:『煩死了,亂想這麼多。和你沒有關係。』

  『你怎麼總睡不好?』

  『天熱,煩。』

  這樣的詢問總是沒有結果,次次如此,多半在荷莉意料之中。她把有安眠效用的食物撤了,換上能夠安神的花和香草。新鮮的花草堆堆擠擠地塞在承太郎的房間裡,沒過半天就被他扔了出來。『花香薰得我頭痛。』他說,但依然每天早上在開著廣玉蘭的院子裡坐坐,然後出門。荷莉幾乎無法可想。

  下午一個陌生的電話打了進來。承太郎放了學,剛剛進門,電話便響了起來。來電者語氣溫和,彬彬有禮,令人一聽聲音便好感倍增。

  『您好,空條太太。敝姓花京院。』那人說,咬文嚼字,感覺非常斯文。

  『你好,你找承太郎嗎?請稍等,我叫他來。』這個姓氏在日本很少見,荷莉幾乎立刻就想起了那天來家裡的高中男生。對方太有禮貌了些,她畢竟是個美國人,聽見這樣妥帖的敬語總覺得話筒燙手,便急忙扔給了承太郎。

  『是花京院。』她說,很為兒子高興:『快,接你朋友的電話。』

  承太郎聞言,向她看過來。那一刻他的表情幾乎稱得上是動容,彷彿是驚詫,彷彿是高興,又彷彿是害怕。

  『……你好。』他接過電話,小心翼翼地說。

  不知對方說了些什麼。他的表情鬆弛了,好像某種罩在肌體上的透明禁錮被簡單的幾句話輕鬆除去了一樣。眼皮耷拉了下來,非常快速地眨着眼睛。荷莉已經久未見兒子這樣一板一眼的樣子。他似乎鬆垮了,散開了,重新站在地面上。

  『是的。……是……好的。非常感謝。』他斷斷續續地說,聲音很輕。對方雖然看不見,他卻站得很直。微微低著頭,有點佝背,不細看幾乎完全發現不了。像是在和一個比他要矮大半個頭的人說話。

  『好的。好。再見。』他把電話掛下了

  荷莉看著他,幾乎驚訝於他的憔悴。多日缺少睡眠的惡果全部在他臉上展露出來,彷彿他終於能夠允許和接受自己身體對精神狀態的抗議一樣。眼底的烏青幾乎吞噬了他的俊美,好像把皮肉吸乾了,縮水了,嶙峋地掛在骨頭上。

  『我先去睡睡。』他說,把厚重的長外套脫下,掛在椅背上。

  承太郎的失眠症好了。他不再時時刻刻緊繃,終於換下了那件毛料外套,偶爾會與荷莉聊天。這全是突然之間發生的事情——彷彿那通電話是一劑神秘的萬靈藥,或是一個祛邪的符咒,將纏繞並煩擾他的詛咒即刻除去。

  幾乎是約好的——喬瑟夫終於得到了醫生的赦免,能夠出門了。

  『小題大作,真是煩人……』他在電話裡向女兒抱怨:『我早就好了。觀察來觀察去,什麼也沒觀察出來。』

  『正好,太郎的失眠也好了。找了那麼多醫生,還聽鄰居太太的話,給他找了好些安眠的食物,結果到頭來還是比不上朋友的一個電話。』

  『朋友?哪一個?』

  『花京院。那天來過家裡,很好看的孩子,很有禮貌。』

  『他?……怎麼是他?』

  父親的語氣聽起來非常訝異,彷彿這個名字是他想也想不到的。

  『接了他的電話,太郎立刻就去睡了。我可好久沒有看他在接電話的時候這麼乖過。』

  『噢,是……應該是了。是那個花京院……』

  喬瑟夫重複著。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怪異。

  『怎麼了爸爸?』

  『沒事,沒事……荷莉,我下星期來看你們倆,想爸爸嗎?』喬瑟夫說到後半句,又高興起來。

  『太好了!太郎也會高興的。他雖然嘴上不說,臉上也不顯,但從小到大都最喜歡你。一定是因為你總給他帶禮物。』家人的情況都好起來,荷莉的心情也輕鬆不少,打趣道。

  幾乎是火速訂好了行程,約好在週六的下午三點準時到空條家門口。

  荷莉放下電話,開始打算那天該做怎麼樣的好菜。承太郎放了學,正好進門。荷莉迎上去,對他說了好消息。承太郎沒有明顯的表情,但語速快了些,眉毛也抬起來了,顯得很高興。湊得近了,能聞見他身上一股廣玉蘭的花香。

  『你又在院子裡發呆嗎?』荷莉隨口問了句:『下回早些進主屋來,門前吵,灰大。』

  承太郎低低答應了一聲,回了房。

  喬瑟夫病癒出院,他確實很高興。這天晚上吃完飯後,他在飯廳留了一會兒,聽荷莉說話。他的話依然很少,但總會簡短地回幾句。荷莉提起他那個神秘的朋友,他甚至回答了兩句,而沒有以沉默來抗議這個話題。

  『媽媽看你很喜歡花京院,他在這裡上學嗎?怎麼總是不見他來?』

  『……他回家了。』

  『你難得有這麼好的朋友,讓他來家裡玩吧。他是轉學回老家了嗎?等放假了,來住兩個月也沒有關係。』

  『嗯。』

  『說起來,你失眠能好也是托了他的緣故。那天接了個電話,一下就好了。』

  『那是花京院的父親。』

  『呀?』荷莉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的聲音很年輕啊?』

  『他們家說話聲音都這樣。』

  『你和爸爸那次出門,是去他家拜訪了吧?』荷莉促狹地笑了起來:『帶著外公去朋友家玩,難怪你不好意思說。』


  『……我先回房了。』

  承太郎突兀地說,站起身來走了。荷莉自覺是成功地讓終日板着個臉的兒子害羞起來,一個人在餐室笑得打跌。

  一個星期過得很快,喬瑟夫到達的日子便是今天了。正是周末,承太郎不須去上學,留在家裡。他雖然不怎麼說話,偶爾還頂撞幾句,卻會幫忙做些事情。荷莉派他去前庭等著,務必要給大病初癒的的外公一次熱情洋溢的迎接。

  熱情洋溢,這實在是為難他了。但承太郎哼了一聲,把荷莉的囑咐急匆匆地拋在身後,扭頭出了主宅。荷莉還在對著他的背影演示如何以美國式的熱情緊緊抱住許久未見的親人,並抑揚頓挫地表達思念之情。見向來沉默穩重的兒子慌忙逃離的背影,直想衝上去誇獎他以六尺四的驚人身高竟還是能像小時候七八歲時一樣可愛,不愧是她親愛的承太郎。

  她當然沒有這樣做——若是說了這話,或許兒子要與她翻臉兩天,一個字也不和她說。

  打進來一個電話,從京都來了包裹——是花京院家寄來的。荷莉喊兒子去接,後者板著臉進屋來拿了印章,又一聲不響地出去了。

  不知寄來了什麼,快遞車開走了。家裡一陣靜悄悄的。荷莉喊了兒子兩聲,沒有回應。或許他是沒有聽見,放好包裹後又回前庭等人去了。

  車開到大門口,是很熟悉的聲音。正是下午三點整,喬瑟夫準點到達。並沒有聽見預想之中開門和交談的響動。片刻後,喬瑟夫的電話打了進來:『荷莉,來給爸爸開門。』

  『太郎呢?我讓他去等著你們呀?我還教他要以美國式的熱情給你一個大大的擁抱……』她說着,忍不住笑了起來。

  『人影也沒見……你想得美呢,他才不肯這樣做。』

  人迎了進來。一路上並沒有見承太郎的身影。

  剛開始誰也沒顧上去找他。聊了一會兒,荷莉總算想起方才的快遞。『或許是回房裡去了。他的朋友給他寄東西了呢。爸爸你知道吧,就是那個花京院,很有禮貌的孩子,長得又好看。』

  『花京院?噢……是他家寄來的吧。』喬瑟夫含糊地說。

  他們便是在這時候聽見了聲響。

  起初聲音很小,極低,斷斷續續。而後稍大了些,連續起來,穿過空曠的房間,淌到熱鬧的庭院裡。他們是在這時候分辨出那是哭聲。


  很快找到了聲音的來源:在面對前庭的一個小房間裡,平日用來招待不甚重要的客人。位於最偏的角落,少有人去。即使有僱人日日打掃,門前依然落滿了灰塵和這幾天凋落的花朵。植物熟壞的氣味讓空氣微微發酸。房門關著,但聲音很清晰地傳了出來。是承太郎。

  他在哭。

  荷莉嚇壞了,想要衝進房間裡去。紙門像被什麼東西壓住了,費盡力氣也推不開。他們急急忙忙地從房間的另一邊進去了。繞路的時候從房里傳來的嗚咽聲響讓人很害怕。另一邊的房門臨著水,在夏日里陣陣發涼,開門時侵來一陣陰冷的風。她的兒子靠著門,蜷著一條腿,一隻手捂著臉。看他一眼便會有種強烈的感覺——彷彿他並不熟悉這樣的行為,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他看上去又像是接近崩潰,又像是想要把自己包裹起來。

  聽見闖入的聲響,承太郎很局促地動了動。荷莉從他手指的縫隙裡看見他的眼睛。綠色已經深得幾近黑色了。只閃現了一眼,又埋在黑暗裡。

  房間裡進來人的一瞬間,他的動作僵硬了,好像立刻披上了一層鎧甲,但依然沒有抬起頭來。雖然蜷縮著,但顯現出堅強和抗拒的強力。

  荷莉從沒覺得承太郎這樣像一個十七歲的孩子。

  『太郎,太郎,別哭。』她撲到他面前去,手足無措。『沒事,和媽媽說,怎麼了?』

  潮濕的水漬從他的指縫間溢出來。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一聲不吭。他像是在抵抗什麼可怕的外力一樣,連呼吸聲也死死壓著,幾乎聽不到了。

  荷莉的身後傳來嘆息和咳嗽的聲音。她回過頭,看見父親的目光正指著地上。他顯得老了,皺紋使臉上的難過變得非常粗礪,好像凝成了實質。

  幾張東西散落在承太郎的身邊。她拿了起來,是照片。還有一封信。

  一個年輕人站在猛烈的陽光下。異國的沙漠風景似乎令他很滿意,對著鏡頭露出愜意的笑容。他看上去非常聰明,眼睛裡閃動著銳利的光芒,卻不讓人覺得突兀,反而覺得溫和。她認出了他——是那個叫花京院的孩子。他並沒穿學生服,但依然把襯衣扣到最頂上的一顆釦子。背後的沙漠和遊人被太陽曬得發白,顯現出強烈的異國情調,好像正透過死亡與時間與攝影者對視一般。

  信上寫著:


  承太郎,

  愛子總在家書中這樣稱呼你,因此我也學他,希望你不要見怪。

  很感謝喬斯達先生與你當日來參加犬子的告別禮,亦多虧你們,吾與內子才能收到典明生前未及寄出的幾封家書。當日悲慟過甚,偶有失儀,或許令你受了委屈,在此向你道歉。

  典明信中雖多是日常瑣事,但吾與內子都明白看出他許多未寫出的話語。典明從小孤僻,此番與你們同行,能夠交到幾個知心朋友,我們都為他高興。亦感謝你們陪伴他,讓他享受旅途與友情的快樂。

  往事不可追,逝者已矣。多加追問亦是毫無意義。不知彼岸之說是否真切,亦不願意寄託於飄渺之語。惟願愛子生時無憂,死時無憾。觀愛子信中言辭懇切,友情之深,吾與內子亦為他感懷。深以為謝。

  吾身為父母,失去愛子之痛,或與你失去摯友之痛不相上下。同遭此難,自當互相扶持,彼此開解。

  隨信附上愛子生前照片若干,聊作紀念。


           遙祝

  萬事安好

  

  -完-


附Piensa en mi英文歌詞翻譯


Think about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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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you have a deep sorrow
Think about me
If you want to cry
Think about me
You see that i worship
Your divine image
Your infant mouth
That being so small
Taught me to sin.

Think about me
When you kiss
When you cry
Also, think about me
When you want to take away my life
I don’t want it, not at all
It serves to nothing, without you.

Think about me
When you kiss
When you cry
Also, think about me
When you want to take away my life
I don’t want it, not at all
It serves to nothing, without you.

 
 
Taken from https://lyricstranslate.com/en/Piensa-en-mi-Think-about-me.html#ixzz38jtQUtIw


P.S.

由於插刀教小伙伴的幫助,增補幾個細節。

歡迎挖掘,挖到了請和我一起痛責她們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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