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渴望评论的老鸦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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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J】老旅館 -12- 修改稿

12.


  兩日一夜中,沒有任何前來打擾的亡靈,連風裡的聲音也靜了,好像要繞開這個不變的地方,或是被蔓生的草叢與灌木擋在了外頭。喬尼堅持直等到第二日的正午,也依然沒等來林果的踪跡。深夜半醒時,屋子裡安靜得可怕,沒有故人走動的聲音,也沒有槍響。


  『或者是他不願意來見我們?』


  喬尼問,把車上的行李物資重新打包,用繩子固定在狹窄的後座上。他們在小屋附近多逗留了一天,彼此之間默契地從未提到為何這樣延緩行程,彷彿林果的亡靈過分精緻膽小,哪怕是直接提到他們在等待,也會驚訝地粉碎消散。


  『或許認不得了。』傑洛說:『我倒是挺想見見他的。』


  『他那個人,像是不需要朋友。就算還在,還能認得我們,大概也不會出來……』喬尼跳上後座,在滿滿當當的行李上攤開手腳。『嗯,碼得很穩當。』


  『這些年裡你去做水手了?』傑洛玩笑道:『剛才那一下跳得真好,以你的身體素質,就算去做瞭望員也是沒有問題的。』


  『……總之,林果沒有出來,萬事大吉。下一站是堪薩斯。』喬尼避開了傑洛的話題,從後座成堆的物資上跳了下來。他知道自己表現得過於硬梆梆了些,就像是十年前他面對不相干的人那樣。


  『還能怎麼辦呢?』他想:『昨天實在是瘋了,說了那麼多話。』


  充斥胸膛的尷尬讓他覺得很狼狽,整整一個晚上都沒怎麼說話。一旦想起昨夜的坦誠,便恨不得將時間連同話語一同吞下,消弭痕跡。他知道這於事無補,不過是自欺欺人,卻依然徒勞地想要挽回。他幾乎開始痛恨林果——正如當年對方苛刻地將傑洛斥為只知應對的無恥之人一般,昨夜小屋中的寂靜令他承認自己的軟弱。從終點起,他的旅途就結束了。到達零點後,他在廣袤的大地上迷失。


  他在十年間思念他的朋友,卻不尋找。他想要在遠離零點的某處與對方再次相遇,卻被困於無果的徘徊之中。深夜裡,他看著熟睡的朋友,自覺已成為一個老舊朽壞的人,好像這座小屋一樣,十年間從未翻修,從未加建。但他沒有這小屋的幸運——時間改變了他,把他變成落着厚厚灰塵的破窗戶。


  污漬太厚了,他幾乎已經忘記往窗外看看。


  第二日,他們在清晨啟程。林間空氣清冽,萬物沐浴在金光之中。


  到這時他們自覺差不多明白了這一切異象。林果這地方像是帶有魔力,把先前不可思議之物變得理所當然。離開時,他們站在屋前最後看了看這片小小的土地。它像他們來時那樣沉靜,彷彿他們的兩夜叨擾無法改變這裡的任何事物。這不知是幸運抑或詛咒,至少林果必定不會喜歡這等死水般的平靜。


  『他應當早就走了。』傑洛說:『他不能被困住。』


  喬尼還在想著這趟旅途開始後的種種,避而不答。他們便幾乎再沒說話。


  到達堪薩斯城時,是離開林果小屋的三天后。期間傑洛偶爾代替喬尼開車,他們便不用常常停下來休息。從小屋啟程後,無名姓的亡靈和不露面的言語依然緊緊纏繞他們,但喬尼和傑洛再也不為此改變行動的速度。這好像一個直覺,彷彿這站最重要的便是林果的小屋,而接下來的半程乏善可陳,更有某人或某事在堪薩斯城等待他們的到來。除此以外也有另外一個原因——發動機的轟鳴可以為他們免去無話可說的尷尬,以其嘈雜將種種意欲出口的言辭攔下。


  原先城外的大片草原已被工廠及各式小屋覆蓋,當初傳說中的那塊小小墓碑或許已經被淹沒在樹叢或房子的地基之下。一條公路橫穿了過去的草原,如今路邊盡是民居,花園打理得乾淨整潔,一條狗在柵欄裡看見了他們,警覺地叫了幾聲,淹沒在引擎聲裡。


  『露西·史提爾在這裡把遺體給了我們……』喬尼忍不住開口說。他沉默了一天,而今打破這沉默的依然是他自己。


  『嗯。她真是好姑娘。』傑洛把着方向盤,語氣愜意,好像先前這一天半的僵持從未有過。


  駛入堪薩斯城時,正下起傾盆大雨。視野籠罩在潮濕的陰影當中,建造到一半的摩天大樓被拋在一邊,工人叫喊著,好像螞蟻一樣撤開。喬尼早在雨剛下起時就把車上囤的汽油桶扔掉大半,費勁地扯起頂篷遮風擋雨。但這舉動僅僅聊勝於無,斜飛的雨幕直衝入車內,把他們澆得透濕。這天氣和許多年前他們從露西·史提爾手中拿到脊骨時幾乎一模一樣,天上佈滿濃雲,水幕裡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而今正是初秋,雨水潮冷入骨。


  『找個地方休息吧。』雨太嘈雜了,將喬尼的聲音壓得低低的。


  『好。』傑洛的長發沾滿雨水,濕淋淋地披在肩膀上。街燈的光線在雨幕中流淌,順著雨水一直流到他的眼睛裡,在那裡點起一顆星星。

  

  此時城市尚未入睡,夜晚才剛剛開始,街上來來往往的盡是各型各色的汽車,在面前鋪成一條沒有盡頭的長河。這景象似曾相識,和半個月前他們久別重逢那日幾乎一模一樣。他們又找到一個咖啡館,把車子停在隔壁的小巷,讓它勉強躲在建築物的遮掩下避雨。咖啡店裡客人稀少,臨街的座位空了出來。喬尼到櫃檯下單,片刻後端回兩杯加大的熱拿鐵。


  『真的?我們喝這個?』傑洛難以置信地問,攪着面上的奶泡。


  『我才不想在這個時間喝黑咖啡。』喬尼皺著眉頭,盯著他那杯熱氣騰騰的飲料。『而且更不想隨便用外面的特濃咖啡考驗我的舌頭。』


  即使他們對此有些抗拒,咖啡實際上相當好喝。雖然沒有過量的咖啡因,牛奶和糖依然讓人心情愉悅。店裡的黑膠唱機播着最新的歌,認不出來的女聲唱著法語的歌,喬尼猜那是爵士樂。歌手的聲音像烈酒一樣淌滿店裡蜜色的瓷磚,與溫暖的燈光混在一起,給他們身在的角落帶來些難以抗拒的熱氣。


  對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或許是氣氛太適合交談。雨聲響在耳邊,遙遠的雨點響成一片淅淅瀝瀝的背景,近處的雨滴打在玻璃上,時不時打破恆常的水聲。世界變小了,在不間斷的嘈雜雨聲裡變得安靜。喬尼一口喝掉最後的咖啡,傑洛還剩著一小半,面上的奶泡讓他攪得幾乎全消了,小勺子在杯裡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窗外又有人開車掠過,裡面的人盛裝華服,像是剛從宴會回來。喬尼知道他們剛剛經歷過怎樣的狂歡——宴會總是相似的,水晶吊燈,各式各樣的華麗裝飾,侍者端著酒水在人群中魚貫而過,盡心打扮的女賓們曳着長裙,把明亮的會場襯得好像一塊小小的星空。他在這樣的場合裡耗去了過去幾年的許多個夜晚和週末,熟悉得甚至有些厭煩。這是他所選擇的生活的一部分,隨他的職業而來,但恰巧他並不喜歡。


  ——準確地說,如今並不喜歡。曾經他對這些場合的熱衷絕不亞於他對騎馬的熱情,噩耗來臨前,他還是寵兒的時候,便在這些燈紅酒綠之處夜夜笙歌。從SBR大賽回去後他又重新躍居社交圈的頂層,甚至比幾年前更如日中天。所有人都似乎忘記了他狼狽離去的幾年,拋棄他並嘲笑他的人再次回到他身邊。至此,終於連迪亞戈也無法蓋過他的風頭。


  『但我不再喜歡這些了。』喬尼說。『半個月前,我把這些年來我的生活和工作告訴你,但我不想對你說起這些宴會。它們很無聊,千篇一律,逼人宿醉狂歡。』


  他聳聳肩。『我……很不喜歡這些。這和我想像的不一樣。還有許多,我都沒有和你說。我不知道……我回到了零點,但我卻不滿意。我不想待在這裡,但不知道往哪裡走。我起初參加比賽是為了重新站起來,比賽完以後,又想要更多。我想要不一樣的生活,但我不知自己想要什麼。』


  『我救下了那個孩子,喬尼。』傑洛撇撇嘴,把咖啡一飲而盡。『但一年後他染上感冒,死了。我能怎麼辦?這是他的命運。』


  『命運。』喬尼輕聲重複:『命運和我倒是老熟人了。我們的關係從沒好過。』


  『我對傑洛說過我小時候的事情嗎?』他想。『我的哥哥,我的白老鼠,我的父親。或許沒有吧……我是應該死去的那個兒子。壞事總是跟著我。這不是什麼好的談天材料,我一定沒有告訴過他。』


  他漫不經心地陷入沉思之中。片刻後,他發現若有一天他想要向某人傾述這樣的往事,除去傑洛竟沒有其他人選。這十年來他交遊甚廣,能夠徹夜長談的竟然是他久不聯繫的那一個。


  『我們很久沒有這樣聊天了。我……很想念你。』喬尼鬼使神差地說。這句話有它自己的生命,躲過他的思維,在他疏忽時脫口而出。這一瞬間他幾乎被這句話刺痛了,畏縮起來:對朋友多年避而不見的正是他自己。


  『喬尼,你為什麼不給我寫信?』傑洛問。他的語氣溫和,好像多孔乾燥的木頭。喬尼知道友人的問題中不帶一點責怪,但這直接的詢問依然刺痛了他。他幾乎啞口無言,為兩人同時想到同樣的事情而想笑,又覺得滿嘴苦澀。最後他只能乾澀地回答:『我不知道。』


  這是個糟糕的答案。比這更糟的是,他也沒辦法回答得更好了。


  他看著窗外。雨變小了,玻璃上落滿了水滴,卻少有新的來代替它們。這場對話早在半個月前就應當進行,拖到現在實在讓人訝異。他們都等待卻又迴避它的發生,以至於一路上總有奇異的尷尬橫亙其間。喬尼知道自己為何避開這對話——他們失去聯繫多半是他的錯,而他竟找不出任何一個解釋的理由。他不明白傑洛為什麼能夠等這麼久才在閒聊時毫無預兆地提起。


  『我想,或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習慣過寫信。』許久之後,喬尼繃著嘴角,勉強回答。『我的意思是……我常常想起要給你寫信,但有時間時,卻總不下筆。有幾次我寫好了信,卻還是沒有寄出去。』


  『我猜我當時可能在苦惱些什麼。』喬尼最後說:『但時間太久了。現在我已經不記得了。』


  他低著頭。這感覺幾乎有些像在等待判決。


  『你不問我嗎?』傑洛問:『你不問我為什麼不寫信?』


  喬尼抬起頭看著他。片刻後,他撇撇嘴。『我們在幹什麼,互相指責嗎?先前我倒是很想問你,現在卻覺得沒有意義了。』


  他沒再往下說,但他們都知道他未說出口的話是什麼。無論如何,十年已經過去了。


  這實在讓人厭煩。他們對彼此太過了解,許多言語變成了徒勞。在此之前,喬尼從不知道一場沒有目的的旅行竟會這樣讓人尷尬。他幾乎有些懷念從前。那時候雖然日日危機四伏,疲憊不堪,也比這無法消磨的尷尬為好。喬尼知道有什麼東西正橫亙在他們之間,那或許是心結,又或是難以抵銷的遺憾。這隔閡甚至並不僅僅存在於他們之間,它像一塊柔軟透明的鐵幕,將他們和周圍的世界隔開。


  比賽早已落幕,比賽遠未結束。或許他們依然在懷念它,期盼它,想要在其中再一次找到那條必須去走的道路。喬尼有預感他們都在等待這條道路,等待它從生活的一切黯淡瑣屑中浮起,好像當年那條唯一的道路在雨中出現於女武神的馬蹄之下一般。他們便這樣等了一年,兩年,五年,十年,直到他們再度相見,回到這裡。


  但那道路並沒出現。他們卻在一起,被迫面對積攢多年的疑問。


  喬尼有心轉移話題,卻突然覺得索然無味。一路以來他們所經歷的意外之事比當年參賽時還多,一樁接一樁,幾無喘息之機。這樣經歷下來彷彿一路高潮迭起,一旦停下卻是加倍的無趣。這就像從騎馬轉向駕車,不趕路時,同馬一起總有事可做,甚至能夠把它當作沉默的朋友傾吐心事,然而車子一旦停下就只是死物,甚至因為速度太快,休息時便覺得空虛氣悶。這一路上他們的行程被壓縮得令人目不暇接,簡單得幾近粗暴,彷彿只剩下宿營,趕路,在城鎮的小憩,中間穿插以各類無法解釋的奇遇。喬尼偶爾覺得這趟旅行中他們從未真正離開過城市,卻將它毫無耐性的暴戾與煩躁和車子一起帶到荒野。


  『我真想回到十年以前。』喬尼低聲說。他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好像將蓄滿了水的袋子割開。某種想要傾述的慾望沖刷著全身,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想說起這十年的疑惑,重遊故地的奇異感覺。他想說只有最近幾天他才真正覺得回到了當年的自己,再次理解記憶中的一些事情。他想告訴友人,自己從他那裡學習到多少事物,但比賽結束而各自歸家後,面臨的又是另一場賽事。而賽事與賽事不同,這場賽事延綿不絕,沒有終點。他想說他幾乎有些迷失,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迷惘在何處。


  但這些他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是全數化成一個模糊的感慨:『那時候我還多麼年輕。』


  傑洛欲言又止。沉默在此似乎成了附和。這場突發的對話似乎又要像先前的每一次一樣無疾而終。喬尼突然覺得這開始變得有些可笑了,他在打着連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啞謎,時間過去了這麼久,他連最簡單的問題都已經忘記。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當年為何想這樣徹底地將此生摯友從生活中清除出去,以至於連一封信件也不願投遞。他嘗試回憶自己是否收到過傑洛的信,但那久遠得好像上個世紀,所有細節全部埋沒在混沌的陰影之中。


  雨還在下。路上的車變少了,讓街道陷入間歇的黑暗之中。有人敲了敲窗戶。『或許是無聊的路人。』喬尼想,不情不願地抬起頭。


  一個全身黑衣的人站在半空中,雨水停在他的腳下。布克摩亞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道安的語氣一如十年之前。『晚上好。』他說,聲音裡帶著近乎順從的柔和雅緻,神情像是憐憫,又像在微笑。即使隔著玻璃,背後大雨傾盆,他輕柔的聲音依然清晰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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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總算修改完了。

接下來開始寫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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